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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有巫人自翼州入越,經過城門盤查後,先要在蕃坊住上三日。此三日間,每逢卯初、午初、酉初,便有越吏前來,向棚中巫人潑水。
原本昨日,辛朗等人也該有此流程。但翼州才受水害,官吏忙於賑災、人手不夠,巫人數量又寥寥無幾,這般規矩便一時作罷。
辛朗說,這是越國百年的慣例,系要祛除巫人的蠻病、以免傳染越人。
何為蠻病?阿蘿從未聽說,辛朗也沒有解釋。
二人攀談時,一名少年抵達蕃坊。他自稱孫府小廝,道是蕃坊損壞難居,而孫府上下領肅王親命,已為眾人理出客房,特來請眾人速速動身。
就此,一行人離開蕃坊,前往孫府。
……
從蕃坊向孫府去,需要通行街巷、橫穿整座城邑。
阿蘿身著蠟染紫裙,跟隨辛朗身後,一壁前進,一壁觀察四下。
今日無人布施,百姓分散城內、生活照舊。恰逢粥廠施粥結束,不少災民手捧粥食、返回養濟園,與阿蘿等人打了照面。
擦身而過的瞬息,無數道視線如冰錐般射來。
天真如阿蘿,也清晰地發覺,那些目光意味深長,像猜忌、鄙夷,也像厭嫌。
凡是巫人所到之處,災民神態各異,或是捂緊衣衫、謹防偷盜,或是護住粥食、藏食心切,又或是抬手掩鼻、皺緊眉頭。
——更多的,則是漠然的旁觀。
這一路上,除了眼神,私語聲也嘈嘈切切。
因著眾口紛紜、話語嗡亂,阿蘿無法全聽,只捉到零星的字句。
有人說,巫人趁水災之危、大發橫財;有人說,巫人冒領賑濟、占大越便宜;還有人說,巫女能歌善舞,若阿蘿獻唱一曲,倒不吝賞她幾口粥喝。
在這如浪的議論里,阿蘿抿緊雙唇,與族人一起,向孫府緩緩走去。
……
待阿蘿離開孫府,時辰已近晌午。
她告別眾人,披上越族的羅衣,經由孫家僕役護送,返回都尉府。
孫家僕役領她另擇道路,再沒有受過異樣的眼光。連方才在孫府時,府中人也遵循禮節、如常對待巫人,與先前過街時大相逕庭。
阿蘿眉眼平靜,心神卻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楚——自己前半日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假,孫家人的客氣又源自何方。
直至回到都尉府,阿蘿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
她邁入後院,瞧見一叢又一叢藥草,均是避瘟煎藥所需,已受細繩綑紮,分門別類地堆疊,靜靜躺在院內的石板路上。
一時間,她怔在原處,水灣眉微揚,泛開一絲近乎凝滯的困惑。
小廝笑面迎來:「小娘子,您回來了。」
阿蘿點頭,沒說話。
小廝瞧出她異常,疑道:「小娘子,出什麼事了?」
阿蘿搖頭,仍不作聲。
她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只感覺心裡悶著一堵泉,本該奔流四涌,卻被巨石沉沉地壓住,半點也放不出來。
小廝不解,循她視線望去,還當她是為藥草而不解。
「這是鄭三娘子率人整理的。」他笑道,「今晨您離府後,她尋來家丁,領著府里的孩子,說是要替您分擔些呢。」
阿蘿聞言,心潮微微一動。
在她胸膛內的某處,好像有什麼東西輕輕飄落了。
面前,小廝仍在絮叨著:「他們一行人又去收撿空場了。要不然,您還能與他們碰上。」
「聽都尉說,您要煎避瘟藥。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小人從前染過風寒,沒錢尋郎中,小命都要丟了。要不是當時,一巫族游醫出手相助,小人定活不到現在,哪兒還能跟您見著面。」
「這藥草,您一準搬不動。就讓小人幫您拿去東廚吧!」
阿蘿眨眸聽著,便見小廝俯身,自地上撈起藥草,夾於臂下,往庖屋送去。
他的背影與她同樣瘦小,像乾癟的柴火,也像微不足道的塵埃。
可莫名地,她心裡的東西又飄落了一點。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阿蘿想不明白,只木木地跟上小廝,走入寬敞、亮堂的東廚。
藥草一摞摞地搬來。小廝忙前忙後,甚至在離開前,替阿蘿擺好砂鍋,在灶內壘起柴火。
很快,室內只余阿蘿一人。
她垂下眼帘,立於灶前,盯著砂鍋的深底,不知站了多久。
「咚咚。」有人叩動門框。
阿蘿回首,對上一雙漆幽無波的鳳眸。
魏玘半倚門邊,垂臂望她,指間拎著一紮瘦長的紙包。
「回來了?」他道。
阿蘿也望他,輕輕嗯了一聲,便挪開視線,注視他手中的紙包。
——很眼熟,是她在何處見過?
「那是什麼?」
魏玘一時不答,只靠近阿蘿,將紙包放落她旁側。
「棗泥餅。」他才回她。
不待人追問,魏玘凝視她,又道:「有學子托本王予你,道你近日勞碌,不好累壞身子。」
阿蘿眨眸,凝視他,沒有再出聲。
二人視線相交,走過沉默的停滯,氣息淺淺作響。
半晌,魏玘嘆了口氣。
他張開雙臂,把瘦弱的少女摟入懷裡。
阿蘿埋首,伏在那熟悉、堅實的胸膛前,眼眶澀得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