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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玘勾唇,眼風薄涼,掠過三人,笑意未達眼底。
只聽阿蘿又道:「書里說,大災之後,必有大疫[1]。翼州城內百姓眾多,一旦爆發瘟疫,非同小可,定要多加注意。」
魏玘看向度支司令使,道:「程令使可有對策?」
程令使身軀一僵,默然無語。他出身戶部,對醫術一竅不通,自然無言以應。
魏玘道:「令使此舉,恐怕不妥吧。」
程令使聽罷,臉色愈紅。其餘二人也面露窘迫。
魏玘不再糾纏。他斂眸,藏起如刀的鋒芒,再望阿蘿時,只餘溫沉。
「接著說。」
阿蘿未察眾人異樣,頷首稱好。
她點唇,認真忖過須臾,便道:「五疫不相染者,正氣存內,邪不可干[2]。要論防疫之策,無非是養內避外、扶正祛邪。」
「所謂避外,是要不食敗肉、不飲污水、潔淨廢墟、重建房屋。」
「昨夜,我看見燕南軍清理碎石、通浚溝渠、收撿死魚死蝦。只要繼續保持,足以避外。」
魏玘嗯了一聲,道:「且說養內。」
阿蘿道:「養內,則是要壯固根蒂、強健體質。」
獨居小院十三年來,她日夜閱讀,早已博覽越巫兩族醫書。此刻正是厚積薄發之際。
「養內之法有許多種,囊括服、灸、佩、抹、薰等。法子不同,所用方劑也不同,但無一例外是,均以藥草為原料。」
在她行囊中,尚有藥草存余,但要為全城百姓調製方劑,數量遠遠不夠。
她又聽過幾人討論,道是城內商肆多受水損,藥鋪、醫館也沒能倖免。照如此看,欲尋入藥原料,只能就地取材。
「這翼州城後頭,就是青岩山,應有不少藥草可作原料。具體如何養內,還要視原料而定。」
至此,阿蘿收聲,環視眾人,等待答覆。
她自信、篤定,梨渦小巧,連她一雙盈波的杏眼,都亮如漆星,惹得魏玘定睛良久,目光愈加沉熾,滿溢讚許與傾慕。
魏玘早有覺察,阿蘿躍躍欲試、似乎有話要說。
他想,他不該忽略她,故而引導她開口。可他不曾料到,她會提及瘟疫、舉出養內避外之說。
——著實與他心有靈犀。
他不通醫術,卻深知災後防疫之重。誰知,三名官員竟無一人提及此事,唯有阿蘿掛心。
這令他越發以為,她聰慧、果敢,值得他鍾情。
覺察他目光,阿蘿莫名耳熱。
她感覺自己沒做什麼,魏玘卻眸光灼灼,像要將她燙出洞來。
只是,他目光滾熱,話語卻寒涼徹骨——
「三位令使,記住了?」
眾官員自覺羞愧,垂首應是。
魏玘勾唇,哂道:「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3]。這位蒙小娘子,乃仁醫會民醫,更是本王的座上賓。防疫一事,還望爾等好好請教。」
三人聞言,愈加惶恐,自不敢再有所怠慢。
魏玘再向阿蘿,說過眾官員的官名與職責,便擺手,示意幾人退下。
「嗒。」木門閉合。
很快,屋內只余榻間二人。
眼看令使離去,阿蘿抿著嘴,將視線自門扉收回。
她動腕,刮下最後的敷藥,替魏玘塗上,一壁嘟囔道:「這就走了?我還沒說完呢。」
「想說恤孤[4]之事?」魏玘道。
阿蘿訝道:「你怎會知曉?」
來到翼州後,她常與孩子為伴,見其風餐露宿、顛沛流離,心裡十分難受得很。如今翼州才受水害,定有許多孩童無家可歸、需要救助。
魏玘不答,只莞爾,向阿蘿悠悠遞去一眼。
目光交錯間,氣息清淺起伏。
阿蘿看見,他那雙鳳眸皂白分明、隱透薄光,更勝天河深遠,而她正倒映其中,是凝然、裊娜的一道,被他纖悉無遺地容納。
這令她忽然發覺,他的詢問是刻意而為。
他長慮卻顧,早有先見之明,無需旁人提醒,已將防疫、恤孤等事想過七八。
可他依然追問她看法,徵求她意見,鼓勵她表達。
這很好,但——
「你不會只問我這一次吧?」
魏玘聞言一訝,打量阿蘿半晌,才道:「不會。」
「本王有這麼壞嗎?」
阿蘿擱下藥缽,不答話,靜靜看他。
她眸光微涼,好似冰風兩片,掃得魏玘神智忽醒、俶爾記起從前。
從前,他也徵詢她看法、聆聽她心念。可那些徵詢和聆聽,無不浮於表面,因她回應與他期待相符、是他可以接受,他才不曾反對。
所以後來,他終歸忽略她意志,自以為是地替她做了決定。
他確實給了她自由,但只是他所允許的自由。
而今,回憶落幕,魏玘啞口無言。
——本王有這麼壞嗎?
何止是壞呢。要當下的他,評判從前的他,除卻皮囊漂亮,幾乎找不出半點好來。
一時間,無人開口,屋內聲息沉凝。
靜寂如此漫長。阿蘿垂下眼帘,纖長的烏睫好似生霜。
終於,魏玘打破沉默。
「我確實不好。」
「但我可以改,可以變得更好。」
阿蘿一愣,還未回應,便聽他又道:「我會變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