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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目,與她對望,話語滯留半晌,終於滾落舌尖——
「這幾日,我始終在想你。」
阿蘿眼眸一眨。
「也在想……」魏玘頓了頓,「蒙蚩的事。」
聽見蒙蚩,阿蘿軟睫輕顫。
魏玘覺察她變化,不禁蹙眉,將出的字句哽在喉頭。可他已經下定決心,要與她開誠布公,不能在此刻功虧一簣。
他動指,描摹她小巧的耳廓,思緒愈漸清晰。
「我不該做那些錯事。」他道。
「不該剛愎自用,不該罔顧你意願,也不該隱瞞你處境、隱瞞你阿吉所做的一切。」
「可我……怕你無法承受。」
話到此處,魏玘收聲,遊走的指尖也逐漸停滯。
一時間,二人陷入靜默。
直至魏玘落身、與阿蘿相對而坐,室內才又有了聲音——
「十二年前,我不通鳧水,被人推入池裡。」
阿蘿一訝,未曾料到如此話題,不禁眨眸,打量魏玘。
魏玘眉宇巋然,神色平靜。
他抬腕,一壁擦拭雨水,一壁續道:「我生母救了我,將我帶回寢宮。她告訴我,我兄長決心殺我,這不會是我最後一次遇險。」
言罷,他勾唇,牽起自嘲的哂笑。
「可這也並不是第一次。」
——遠遠不是。
落水之前,還有小褂里的毒蛇,宮宴上的花生酥,秋狩時的野狼……
當意外不斷重複、指向相同的結局,唯一的緣由只有必然。
在無人覺察的歲月里,魏玘憑藉著天生的運道,屢屢逢凶化吉,逃過親人的謀害。
他本該感到慶幸,因他每一次遇險,都是一場致命的賭博,但凡失之毫釐,他就無法生存,更不可能坐在此處、撫摸心上人的臉龐。
他更該感到悲哀,因加害者同他血脈相連,而庇護者與加害者大同小異。
但在此刻,魏玘並不感到慶幸或悲哀。
阿蘿看著他,只見他若無其事、拭過她頰側,一雙鳳眸黑沉、幽深,宛如無波的古井,泛著闃然的冷寂。
她頭一回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除了她,他的眼裡空無一物。
魏玘很清楚,他再也不會為血親的背叛而悲哀。
在你死我活的廝殺之中,他從前擁有的、感受親情的能力,早已被勾心鬥角所磨平,只剩下麻木不仁、居高臨下的冷漠。
如今的他,已能遊刃有餘,將血親視作敵人、工具、棋子、玩物、祭品。
他成為了可怕的怪物。
偶爾,他也會想——倘若流光倒轉,在望不見來處的那條路上,有人能幫他一把,不讓他孤軍奮戰,一切是否會有所不同?
這個問題永遠沒有答案。他只得厲兵秣馬,朝乾夕惕,枕戈待旦。
可後來,怪物遇見了一道光。
這道光起先微弱,以紙的形態出現,飄過他面前,倏而化作爛漫的螢火,溫柔地包裹他,令他驚艷、訝異、怦然心動。
昏黑的世界從沒有這樣的光芒。
他動了私心,做了貪婪的惡徒,把光藏入手中。
於是,他的光再度變化,燃起不熄的烈焰,燒痛他掌心,讓他險些退縮、卻又痴迷她暖意。
他忍著疼,捧起她,看她慢慢地聚焦,凝成小小的一粒星子。
一切都在變好。他守護她,而她照亮他。
可忽然間,他發現,他的光與他有同樣的命運,也在抉擇的高崖搖搖欲墜。
魏玘的拇指摩挲著,搵過阿蘿的睫扇,惹得她杏眸微眯。
「我不想讓你和我一樣。」
他想守住他的光,護住她的清澈、單純、善良與美好——從始至終,僅此而已。
只是,他終歸錯了。他低估、看輕了她,沒有發覺她涅而不緇、汲痛生長的能力,傷害了她的情感,也否定了她的過去與抗爭。
「不論初心如何,我都做錯了。」
「我該向你、向蒙蚩……好好地傳達歉意。」
魏玘修指微動,挑起一縷松落的烏髮,替阿蘿挽至耳後。
他認真地注視著她,毫無退避,口吻也鄭重其事:「你的阿吉是令人尊敬的勇士。你是勇士的女兒,不當受任何人掌控。」
至此,阿蘿臉上的雨水已被盡數擦拭。
魏玘停下動作,沉沉地矚她,一時斂盡聲息,等待她的回應。
可阿蘿沒有開口的意圖。
她睫羽撲扇,自椅上起身,留下一道纖薄的背影。
魏玘怔住,不解其意,尚且來不及發問,便見她抬起兩臂、向身後交疊。
阿蘿握住長發,虛虛擰成一股,往左肩前攏去。
雪光一閃,膚如凝脂——纖長的頸子顯露出來,曲線溫柔而流暢,半遮於鬆弛的襟領,隱約可見光潔的背脊與溝窩。
就這樣,阿蘿背對魏玘,重新坐回椅上。
「你接著擦吧。」
她說著,以指尖點上肩胛:「這邊也沾了些雨。」
「冰冰涼的,貼得我不大舒服。」
魏玘聞到了熟悉的淡香。
他心口愈燙,長指攥了又松,遵循她指引,拭過雨後的肩背。
縱有布料相隔,他依然能感覺到,她肩頭圓潤、肌膚細膩,像鬆軟的柔雪,令他下意識放輕力道,生怕不慎碰碎了她。
莫名地,他感覺今日的阿蘿有所不同,更像一片細小的羽毛,在他喉頭輕輕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