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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的頭一年,唐凱唱是在一個沒有母親安撫的無菌小艙里慢慢長大的。
哺乳、更換尿布、翻身,全部由機器完成。
因為在他之前出生的「仿生人」小孩,因為懷孕時母體並非處於最自然的環境,且污染嚴重,多數是死胎、畸形兒,存活時間最長沒有超過一百八十天的。
唐凱唱絕對是個特例。
然而,本部武喜歡一切美麗的事物,並不喜歡小孩。
確定他是個成功的實驗體後,他有限的父愛也就到此為止了。
對實驗體抱有多餘的感情,是他們這行的大忌。
在這一點上,本部武執行得相當到位。
等到唐凱唱在保姆機器人的幫助下,可以搖搖晃晃地跑起來後,本部武惡趣味地把這個孩子帶到了他的實驗室里。
隨著門扉的開啟,裡面七八個已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在灌滿了半透明營養液的水艙里,整齊劃一地扭過了金屬頭顱,靜靜地望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面對著這樣叫人毛骨悚然的場景,本部武笑嘻嘻地在他後背上一拍:「去找你的媽媽呀。」
唐凱唱愣了一會兒,不哭不鬧,一腳深、一腳淺地跑入房中,不慎一跤絆倒,撲的一下倒在一個圓柱形的水艙前。
裡面的女人還會轉動眼珠,垂下眼睛,望著這個和她原來的眉眼依稀相似的孩子,面上浮現出了一絲奇異的光色。
唐凱唱也抬起頭來,呆呆地看定了那個女人,好像是認識,又像是摔得懵了。
——這隻水艙外壁上掛著的銘牌上,刻著「嬌嬌」兩個字。
自此後,唐凱唱長期留在了這個存放著水艙的地方,定期有吃的喝的被機器人送進來,供給他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
唐凱唱並沒見過本部武幾面。
因為本部武已經對這個實驗項目喪失了興趣。
……損耗率太高,轉化率太低,自己玩玩還行,沒什麼推廣的價值。
把這些活體留在這裡,無非是一樣勳章,來紀念他年輕時候不切實際的奇思妙想。
小唐凱唱不知道自己也被劃歸為了「實驗廢料」。
他的童年玩伴,是本部武留下的一台不大好用的電腦、車載斗量的實驗材料和數據字紙,還有那些同樣被囚禁在這裡的女人。
她們會說話,於是唐凱唱也跟著他們學會了說話。
他的學習能力很強,體現在他一學會說話,就馬上通過意外開啟的電腦的語音錄入功能,一點點摸索著學習了文字。
唐凱唱天然對那個叫做「嬌嬌」的實驗體很有好感。
他學會寫的第一個字就是「嬌」。
他歪歪斜斜地把她的名字臨摹下來,高高舉過頭頂,給她看。
她會對他機械地笑,對他說:「凱唱,凱唱。」
這是幾個機械女人給唐凱唱起的名字。
小唐凱唱對研究機械有興趣,且天賦奇高。
這大概是本部家獨有的基因優勢。
天天和她們生活在一起,小唐凱唱幾乎要以為自己也是機械的一份子了。
每天看看書,和阿姨們說說話,他感覺很幸福。
可她們接受了那樣殘酷的改造,又沒有後續的長期的手術支持,就算能活,也活不久。
一年又一年過去,她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了營養液里。
在識別到裡面囚禁的女孩失去了生命體徵後,水艙被一個個機器人運送出去,像是運送一口口棺材。
小唐凱唱腦子裡沒有「死」的概念,是阿姨們讓他明白了這個。
每走掉一個阿姨,他都難過得像是死了一次一樣。
十年過去。
整個實驗室里,只剩下了「嬌嬌」一個人。
每天晚上入睡,唐凱唱都依偎著「嬌嬌」的水艙入睡,生怕在自己一眼沒看到的地方,他最後的依傍也要失去了。
只是「嬌嬌」的身體也越來越衰弱,每天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無法對唐凱唱做出回應。
唐凱唱他年紀漸大,慢慢也有了自己的思考。
他有種預感,自己不會長久地留在這裡了。
那一天是如此突如其來。
唐凱唱被女性的尖叫和哭泣聲驚醒。
他猛然睜開眼睛,無措地看向上方,發現營養液里的女人正在劇烈痙攣、掙扎,似乎是在夢裡夢到了前世的光景。
而那光景,讓她發出了最後的悲號:
「我是人,我叫唐璧。救救我,殺了我。」
但因為聲帶也被替換,她發出的電子音語調平平,顯得那樣怪異。
隨後,她靜了下來,再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在這一刻,唐凱唱也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沒有親人了。
他張開雙手,拼命撫摸著那堅不可摧的玻璃,卻始終無法觸摸到內里垂著頭、宛如在母胎羊水裡安靜漂浮著的女人。
他只能把臉貼在壁面上,環抱住水艙,竭盡全力地試圖感知從營養液里傳遞過來哪怕一絲的溫暖。
一滴滾燙的眼淚,順著他的面頰滾了下來。
一分鐘後,他擦乾眼淚,打包了本部武的電腦和一些他還沒研究透的材料,拆開水艙下的艙門,熟練拆卸掉了外層已經沒用了的供氧機,合身蜷縮了進去,從內合上了艙門。
只要他的個子再大一點,他就要藏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