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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也川緩緩跪下,他從懷中掏出一本邊角磨損的書冊:「若也川命喪於此,求公主替也川保管此書。」
他向前伸出手,發黃的囚衣袖口出,露出一道猙獰的傷疤。因為從來不曾將養過,這裡又添了幾道被鎖枷磨損出的傷口。哪怕像溫昭明這般久居宮闈的人都可以一眼看出,宋也川的右手基本已經廢了。
她站起身,煙羅裙逶迤在她身後,溫昭明走到宋也川面前,素手將書卷拿了起來,翻開第一頁,裡面的字體寫得橫七豎八歪歪扭扭,比剛開蒙的孩子都不如。溫昭明微微挑眉:「你用左手寫的?」
「是。」宋也川神色平靜坦然。
這本書的作者名叫林驚風。曾是先帝在世時的閣臣。
林驚風此人,出身於萬州書院,恃才傲物,公然彈劾司禮監與閹黨,痛陳明帝太過寵信奸佞宵小。留下這篇震動朝野的策論之後,被明帝以忤逆君上的罪名,於建業四年被凌遲處死。
他死後,無數江南文人將他的策論奉為圭臬,廣為流傳。明帝為此大興文字獄,毀了許多精舍也殺了許多人。
「這種書早就被銷毀了,連刻板和謄抄版都不曾留下。污衊司禮監官員、妄議朝政是重罪。我記得你過目不忘,可若把這份本事用在這種事上,你不怕罪加一等?」溫昭明的目光如炬,宋也川亦仰起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把這本書寫出來,只是從萬州書院起,江南三十多個書院,幾千條人命都和這卷書有關。我若死了,這本策論便再也無人知道了。」
他寂靜空曠的眼中閃過一絲哀色,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所有人受到的罪責都是因為這篇策論。」
「若是沒有這文章,你還在你的翰林院做編修。萬州書院也好、藏山精舍也罷,都會一如往昔,我若是你,這本書我只會碰也不碰。」
「殿下可知積重難返。沒有這篇策論,也會有別的文章彈劾閹黨。就像太陽註定會升起一樣。」宋也川靜靜地看著她,「而到那時,也川亦會義無反顧。」
窗外夜風輕拍窗戶,偶爾有幾聲鳴蟲在窗下低吟。背對著燭光,宋也川的五官籠罩出一層晦暗的剪影,他是這樣的弱小,帶著殘破的身軀飄搖在這不安的天地之間。他又這般堅定,好像縱然無數風雨摧危、折骨殞身,也不會阻撓他半分決心。一切就如當年於藏山精舍中,他鄭重發願一般。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他自無邊歲月的長河之中跋涉泅渡,只為不辜負這句話。
「我就算留著這本書又有什麼用?我既不會公之於眾,也不會妥善珍藏,你要記得,定你罪的人是我父皇,你就不怕我再次付之一炬?」
宋也川垂目苦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此時此刻,我唯一能求助的人便是殿下了。也川自欺欺人,寧願相信在殿下手中,這本書不會因也川身死魂滅便煙消雲散。」
空氣一片安靜,溫昭明微微躬身,和他四目相對:「若你願做我面首,或許我會考慮一二。」三分真七分假,溫昭明確實需要有幾個面首來解決朝中那幾個逼婚的老臣,但她其實不曾考慮過如宋也川一般的罪臣。
這話有幾分想要開玩笑的意思。宋也川孤寂的眼眸倒映著溫昭明的臉,仿若是一潭靜水,片刻後他垂下眼低低說:「好。」他的臉依舊像紙一樣白。宋也川的神情如此坦然,只是眉目間帶有一股凋謝的枯萎之意,「只要殿下願意,我如此殘破身軀,怎樣都可以。」
第6章
溫昭明有一瞬間的後悔。
宋也川早已不是昔年的宋也川,他的執念讓他一息尚存,但如今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擋他的自毀之心。他已從昔日廟堂之高,墜落於地獄深處,僅剩的理智也放於烈火之上灼烤。他早已不在意自己是生是死,若能速死,只怕他求之不得。
溫昭明對著宋也川伸出手去。
面前的玉手白皙勻長,帶著淡淡的玫瑰花清香,指腹白皙而帶有健康的血色。宋也川遲疑良久,終於將自己的左手搭在了溫昭明的手上。他的手冷得像一塊冰,而溫昭明的手卻熱得可以融化一整個冬天。
溫昭明用了幾分力,將宋也川拉了起來。
「潯州在我的封邑西側,我的車駕也會路過。從明日起,由我來押解你。」溫昭明揚了揚宋也川的那本泛黃的殘頁,「這本書,若你能活著到潯州,我便收下,若你死了,我便把它和你一起燒了。」
宋也川想說,公主乘馬車,他徒步只怕很難追上。可話至唇邊,他到底沒有開口。活著是這樣難的一件事,而死又這樣容易。他曾以為的近在咫尺的解脫,卻在此刻被眼前這位年輕女子將期限延長。
那本被公主握在手中的殘卷又回到了宋也川的手中,上面隱隱的花香甜美而清馥。溫昭明叫了一聲冬禧,便有侍女推開門走了進來。
「在館驛里給他找個空房間,準備一身乾淨衣服,再找個醫家替他看看。」冬禧擺了一個請的手勢,宋也川對著公主的背影長身一揖。
半個時辰後,溫昭明皺著眉聽太醫說起宋也川的傷口:「他兩個月前受了極重的內傷,只因不曾仔細將養,如今已傷及心肺,高熱不退。他的右手手筋已斷,又不曾包紮,遭外力磨損嚴重,斷掉的筋脈已經不能續上。日後怕是連持箸都難。他曾經斷了一根肋骨,雖然已經長好大半,但長得位置不正,每逢陰雨難免作痛……」<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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