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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衣服是溫昭明在鹿州時派人為宋也川買的,也是他受刑時穿的衣服。上面猙獰又殘酷的血跡已被徹底清洗,衣服被洗得發舊的面料柔軟,又顯得有些粗糙。她的手指伸向那件單薄的中衣,上面還帶著宋也川身上清冷的味道。
「我去還給他。」她推開房門,冬禧遞給她一把雨傘,溫昭明撐著雨傘便出門了。
下了兩日的雨,潯州的天氣雖然不算很冷,但卻十分潮濕。宋也川在京中受過的傷病又有些作痛。這兩日他每天都會立在窗邊看著萬頃銀絲自星河滾落。
今日書院不上課,他披衣在房間裡練習寫字,隔著一扇軒窗,燈影如星。只是心有旁騖,寫得不好。既然無法沉浸,宋也川索性放下筆,從架子上拿出那把黑色的油紙傘,緩緩走入了雨幕之中。
她說或許會來和他道別,什麼時候、是哪天她都沒說。
她只是說或許,會不會不告而別,他也不知道。
雨水打落在傘面上,像是一曲靈動的樂章。但他很想站在書院門口,站在那個她一進門就能看到的位置。
*
溫昭明推開書院帶著銅鏽的門,隔著煙靄瀰漫看到了那個穿著白色衣衫的人。
他用左手舉著雨傘,鶴頸輕抬,正仰起臉看自九天而落的雨滴。宋也川是很喜歡下雨天的人,溫昭明總會在下雨的日子裡看到他默默出神。
雨水掉落在他臉上,順著他蒼白消瘦的下頜滾落下來。宋也川的身上,攏著一層輕而柔的水汽,他像是從天上飄落的一朵雲。
四目相對,溫昭明走上前去。
「你在做什麼?」
「等你。」
平靜的兩個字,融化在潮濕的冬日裡。
他的眼睛依舊是靜靜的,似被雨水清洗而越發光潤。
溫昭明還沒有從那兩個陌生又複雜的字眼裡抽身,宋也川又從懷中摸出了一吊錢,他說話的時候總喜歡垂著眼:「臨近年關,官府把俸祿提前開出來了,我給了陳義一吊錢留作開支,這些錢我想給殿下。」
這一吊錢對溫昭明而言何足掛齒,宋也川微微抿唇:「殿下回京之後,也川也會每月攢下一吊錢,等到年底時換成銀票,驛丁上門時叫他們轉送到殿下手中。不管殿下想建書院,還是開粥廠,也川都想盡一盡心。」
清風吹過,溫昭明看向宋也川抬起的右手。他的右手勉強握著這一吊錢,露在衣袖外面的那一截手臂,纖瘦蒼白,傷痕依稀,襯得串錢的紅線越發艷麗。她抬起手,把那一吊錢握在手中,然後把另一隻手上拿著的衣服遞給他。
「這是你的衣服,侍女已經洗好了。」溫昭明頓了頓,才繼續說:「你願不願意和我回京?」
宋也川慢慢接過:
「殿下想讓我以什麼身份回京?」
雨聲潺潺,溫昭明淡然開口:「做我的面首。」
那一日,在鹿州的館驛中,本已甘心就死的宋也川曾答應過做宜陽公主的面首。他抬起眼睫:「殿下是強迫,還是自願?」
溫昭明微微挑眉,宋也川繼續說:「若是強迫,那也川只能聽命;若並非是強迫,也川並不想回京。」
「殿下,段秦死了。若我走了,書院的學生們又該如何?」他向來都是極溫柔的人,說起話來宛如春風駘蕩,不疾不徐。哪怕是拒絕,也不會讓人覺得厭煩。
「你不願我自然不會強迫。」溫昭明看著宋也川的眼睛,「但你是被政治拋棄的人,你真的沒有動過半分想要沉冤昭雪的念頭?又或者,從來沒有想過拿回本屬於你的東西?」
宋也川沉默不語,溫昭明向前走了半步:「你真的以為,一座書院就能改變那些孩子的命運嗎?宋也川,你未免有些天真。你待在這潯州城裡,其實救不了任何人。書院確實可以給他們開蒙,讓他們不做睜眼瞎,但下一步呢?昔日你有藏山精舍,許多年來供你飽肚佳作,奉養你的才情與風骨,而他們卻什麼都沒有。只要沒有大赦,他們就逃不開罪籍,更不能參加科考,他們的命運便是復刻父母的命運,在這潯州城中,勞作到死!你可以繼續教他們,但一旦他們窺視到更廣大的世界,便會悲憫於自己永遠無法擺脫的命運,你說,愚昧和清醒,哪個更好?」
宋也川的臉有些白,他依然輕聲問:「那殿下創立書院的初衷呢?」
「宋也川,我才是真正的,沽名釣譽的人。」
雨絲如煙如霧,兩個人在雨中站了太久,袖袍都已被沾濕。
「殿下。」宋也川緩緩開口,「我曾翻閱過書院中的藏書,每一本都印著公主府的印章。這些書都是殿下千里迢迢派人送來的,每一本書的扉頁都有殿下的手書,為不同功底的學生區分出書籍的難度。陳義說殿下每年還會送京中才有的筆墨紙硯,專門送給有天賦的學生,鼓勵他們向學。書院不單單允許罪人之子入學,也允許女子入學,就算殿下有沽名釣譽之心,他們也確確實實受到了殿下的恩遇,世上的路有那麼多,科考不是唯一的出路,殿下不要自輕。」
在那一刻,看著立在淒清風雨中的宋也川,溫昭明很想問,為什麼會有宋也川這樣的人,又為什麼會讓這樣的人受盡苦楚。他早已被折磨得千瘡百孔,卻依然願意捧出一顆乾淨的心。他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事物,關注別人不會關注的細節,甚至拒絕讓她說出任何自輕的言語。<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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