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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粗糙的手撩起宋也川臉上早已濕透的頭髮,用手指在他的臉上比了比。借著窗外依稀的一點亮光,他看清了宋也川的臉,不由輕聲嘖了聲。
「我也是奉命行事。男人嘛,皮相都是外在的。」那人似乎在安慰,宋也川勉強牽動著乾裂的嘴唇說:「無妨的。」身上的繩子沾了水,捆在身上越來越緊,只有一絲稀薄的空氣進入他的肺里,他艱難地呼吸,宛若涸轍之鮒。甚至希望眼前的男人的動作能再快一些。
掌刑的人嘆了口氣,又重新回到那一排刀的前面,選了一把看上去比之前略小几分的匕首:「我幹這行二十年了,下手很快,不會讓你很疼的。」他重新走到宋也川跟前,左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頭,右手上的匕首貼在了他的額上,冰冷刺骨,帶著凜冽的寒意。
還沒有感覺到疼,一行黏膩的液體便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隨之而來的便是一股撕裂般的痛。一刀又一刀,越來越多的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淌落,流進他的眼中。
宋也川的左眼前猩紅一片。這種痛並非是身體髮膚之上,難以忍受的痛,只是那一刻,除了窗外漸漸的雨聲,宋也川只能聽到匕首劃開皮膚的聲音,刀刀刻骨,宛若刻在心頭一般。
掌刑的人停了刀,眼前的少年半邊臉都已經被鮮血染紅。他皮膚極白,在一片崢嶸的血色里,他的瞳仁漆黑,五官也分外淒艷。
宋也川微微抿唇,那抹腥甜便暈開於唇舌間,把他的兩片薄唇都染成詭譎艷麗的紅。掌刑的人從一旁拿出一個裝有特別製成的墨水的盒子,拿起一支刷子,蘸滿了濃黑的墨汁,緩緩向宋也川額間畫去。
掌刑的人對自己的手法還算滿意。他把刀上的血跡用牛皮擦乾淨:「可能會腫,不要沾水,過十來天就好了。我刻得位置比較靠上,你若平日戴個帽子,其實也能遮掩一二。」
宋也川連日受刑,身體已強弩之末。他臉色蒼白輕聲謝過,只覺得手腳都有些發軟。掌刑的人把捆著他的繩子解開,宋也川便險些一頭栽倒。那人扶了他一把,從一旁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遞到他手邊,目光掃過他右手手腕處猙獰的傷口:「拿得住麼?」
宋也川用左手接過,默默喝了幾口,剩下的沒捨得再喝,順著額頭傾倒下來,將臉上的血污和墨漬一起衝掉。水帶來的冰冷寒意與傷口的刺痛感混合在一起,竟能讓人覺得生出幾分快意。
若是能更痛就好了。宋也川腦子中有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宋家三十七條人命,藏山精舍的學生與老師,上上下下百餘人,如今竟只有他自己苟活於世。宋也川靜靜地立在原地,那人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最遲三日會有人押解你出京去潯州,那地方比極北方強多了,留你一命也是皇上對你有惜才之心。」
他拿著東西出了門,宋也川緩緩走到了那個被雨水砸出的凹凼前。臨水相照,他依稀看見自己額上的「忤」字。
忤逆。
惜才。
輕飄飄的兩個字,一百條人命。他寧願自己和家族一起,葬在這亂世天地間。這條命是皇帝的恩賞,亦是他此生最重的枷鎖。
舉目四望,曠野之上。是皇權、是閹黨,是政權傾軋間,宛若螻蟻一般的藏山精舍。
第4章
一直到第二日午後,劉瑾才出現在那扇門的後面。他身後的錦衣衛重新給宋也川套上鎖枷:「可以走了。」
宋也川便沉默地跟在劉瑾身後,向東華門方向走去。
這條路宋也川很熟悉,昔日他於文華殿修纂國史時,便是走這一條路。前殿向南,面闊三間,又因東側屬木,文華殿的殿頂覆蓋有綠色的琉璃瓦,明間開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門,此間與稍間各開四扇,平日裡宋也川便在後殿主敬殿中修纂國史。
這條路他走了三年,每日抱著浩如煙海的藏書來來往往,他總會在文華殿前停下腳步。看著下午的陽光照在檐上的鴟吻獸上,從一個跳到下一個,那些上古書中的神獸,都仿佛活過來一般。在這座沉寂又冷漠的皇城中,這是難得一見的鮮活顏色。
雨已經停了,天仍然陰著。
文華門出走來一個穿官服的青年,他手上抱著幾本書,看樣子是從文淵閣來的。宋也川認識這個人,他叫肖文瀚,是宣平末年的進士,後考中二甲第五名,封為翰林院檢討。在宋也川修國史三年時間,曾與肖文瀚朝夕相對,雖然談不上多親厚,到底也算是共事一場。那人看到了宋也川,在他額上的「忤」字上停了半秒,下一秒趕忙低下頭,飛快的繞過廊柱走遠了。
宋也川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複雜表情。
這一切他早就習慣了。
自父母入獄後,宋也川求見過許多人,有父母的舊時好友、有昔日的同僚。能見面的已經是給他幾分薄面了,大部分人都退避三舍。如今閹黨聲勢浩大,他們已經下了狠手一定要將藏山精舍置於死地,哪有人會去為了將死的人得罪司禮監呢。
一路走到東華門口,明黃色琉璃瓦重檐廡殿頂在稀薄的日光里,依然能彰顯出煊赫與威嚴來。在東華門門口,站著一個穿官服的老者。官服已經洗得有些毛邊,袖口處有幾分泛白,胸前補子上的雲雁高昂著頸子,他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孟宴禮。
他靜靜地看到宋也川走到面前來,似乎已經立在風裡,等了他良久。宋也川垂下頭不去看他,想裝作不認識。<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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