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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上兩個婢女垂首站著,忽然見居上來了,忙上前迎接,把人送到上房的台階前。
傅母過來接應,澀然道:「大娘子來了?快裡面請吧。」
居上進門,見豐寧公主失魂落魄坐在羅漢榻上,一看見小姑就站起來,萬分委屈地說:「女子真是無用,嫁了人就身不由己。我的命要是我一個人的,一定立刻進宮去。殊勝,我的爺娘在宮裡,他們生死不明,我怎麼能安心在這裡等消息?」
擔心爺娘,這種心情能理解,但一意孤行要進宮,確實不可取。
居上以為先前父親的長揖,能讓公主打消這個念頭,沒曾想她到現在還在死胡同里。自己聽她的意思,恐怕對大家阻止她出去很有怨言,心裡覺得她有些糊塗,看不清形勢,但也不好說什麼,只得勉力安撫:「貴主還是等阿兄回來吧,說不定他能帶回什麼新消息也不一定。」
豐寧公主聽了,困獸一樣在地心轉圈,那長長的披帛垂委在地上,不停地旋轉、旋轉,看得人暈眩。
「還要等,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我究竟要等到幾時?」
公主的嗓音打著顫,像是憤怒已極。
居上不是那種能夠揉心揉肝反覆囉嗦的人,既然公主要進宮,那就順著她的意思來推演,「大內已經被朔方軍攻占了,貴主知道吧?父親先前說,陛下被請入思政殿了,你現在進宮,無非也被請進去,進去之後能讓陛下脫離水火嗎?還是和陛下一起,等著別人來營救?」
豐寧公主本以為她來,無非也是喋喋不休地祈求,沒想到她並不打算客套,一時居然讓她語窒。
居上也不耐煩兜圈子,她的脾氣父親是知道的,既然讓她來,就有讓她一針見血的用意,於是利落道:「父親說了,歷國公打算擁立先淵太子的兒子,尊陛下為太上皇,那就說明陛下的安全暫且無虞,反倒是貴主預備闌入,會給陛下招來災禍。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貴主有沒有想過,父親回來了,而阿兄遲遲不歸,究竟是為什麼?」
這下豐寧公主瞠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指了指自己,「難道是因為……我?」
居上說是,「貴主出嫁從夫,既然押解不得公主,那就扣留駙馬,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麼。所以貴主還是先定定神吧,貴主的爺娘在宮中,辛家的長子也在宮中,我們的心,和貴主是一樣的。」
這番話說完,豐寧公主果然氣餒了,圈子也不轉了,只管怔怔站在地心發呆。
傅母見狀,忙讓人送酪飲來,小心翼翼道:「貴主還是聽勸吧,您在這裡平平安安的,宮中的貴妃才能安心。不管是讓代王即位,還是還政於陛下,將來終有團聚的一日,貴主何不聽大娘子的話,再從長計議?」
「就是嘛。」居上道,「聽人勸吃飽飯,硬著頭皮往大內闖,那些朔方軍一路殺進長安,本就殺紅了眼,萬一腦子跟不上手……貴主豈不冤枉?」
豐寧公主到這裡便徹底平靜下來了,一手抬起來想摸一摸脖子,發現動作不雅觀,中途作罷了。
抬眼看小姑,這小姑一副富貴長相,她是天生的有福之人,不是前朝崇尚的以瘦為美,她那張臉,是滿月般明艷皎潔的臉,你從她的臉上,看不見任何貧瘠之象。
她的個頭也高,大概比平常女郎要高出兩寸,四肢修長,纖濃得宜。尤其那手腕——夏日來了,穿得輕薄了,半臂之下露出銀蟬絲的窄袖,若有似無地隱現小臂,豐腴但絕不肥膩。她的美,是健康的美,渾身有光,讓人移不開眼睛。豐寧公主和太子存意是手足,當初聽說宮中有意立她為太子妃,公主就覺得極好,至少這長相不讓人討厭。
就是說話直了些,耐心也不好,不知道遷就人。
豐寧公主嘆了口氣,引她在窗前的長榻上坐下來,怏怏問她:「你懊喪嗎?如果沒有這次的政變,你明日就是太子妃了,再過幾年,也許就是大庸的皇后。」
居上端著茶盞,慢慢摩挲圈底的六瓣葵花,公主本以為她會因與後位失之交臂而難過,沒想到她坦然得很,「命里註定我當皇后,那我早晚都是皇后。命里若是沒這個造化,那嫁個尋常官宦人家,也沒什麼不好。」
其實她沒好意思坦白,相較於高存意,她更心悅門下給事中陸觀樓。
姑娘家嘛,縱然灑脫如居上,也有以貌取人的毛病。那位給事中是長兄辛重威的朋友,雖然不是出身四大家,但也算有根有底,二十出頭位居正五品上,且樣貌俊俏,人品也很好。上年暮春黃昏,她在家宴上見過他一面,那時就悄悄地喜歡,要不是宮裡早早和父親說定了,她就要托阿兄給她撮合了。
而豐寧公主呢,除了這次命運跌宕,以前二十年可說順風順水。她對愛情常持美好的嚮往,堅決認為如果心動,一定不拘貧富,一視同仁,所以對居上「尋常」也要找官宦人家,嗤之以鼻。
「寒門也出才子,陪著丈夫一路走過來,有什麼不好。」
居上覺得她純屬找茬,「我拿什麼陪?過慣了好日子,不會洗手作羹湯。嫁進寒門,爺娘不幫我,我得苦熬好多年;爺娘要是幫我,我又給爺娘添麻煩,就不能找個門當戶對的,大家省心嗎?貴主,你知道醍醐吧?」
公主說知道,「乳成酪,酪成酥,酥成醍醐。」
錦衣玉食的人,對這種珍貴的食物如數家珍。居上說:「一大缸乳,經過不斷的熬煮才提煉出酥油,酥油裝進瓮里,到了寒冬臘月取出來,中心不凝結的才是醍醐。那醍醐也許只能裝滿一隻酒盞,好多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知道它的味道,我要是說『塵應甘露灑,垢待醍醐浴』,你猜那寒門才子會不會打我?」<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