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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從街市上經過,藥藤揭開食盒的蓋子,唯恐顛簸之下壞了糕點的品相,查驗過後一切如常,車也到了修真坊前。坊門上有武侯看守著,見車到了門前,便大馬金刀擋住了去路。
居上推開車門,自報家門:「我們是待賢坊辛家的人,奉弋陽郡主之命,前來探望庶人高存意。」
高存意如今是虎落平陽了,但辛家在新朝仍有頭臉,再者弋陽郡主和他是姐弟,派人來探望倒是有理有據。
武侯退後了兩步,抬起刀把向內指了指,「步行入內,不得乘車。」
居上忙說好,帶著藥藤從馬車上蹦下來,各提著一隻食盒進了坊院內。
這處坊院偏僻得很,以前也曾囚禁過犯錯的宗室,臨近坊門的地方作為將作處的倉庫。居上循著小路向前,走著走著,著實覺得心酸。綠樹掩映的盡頭,那院子孤零零地立在那裡,門前好大一口水缸,上面架著毛竹劈成的水渠,用來承接雨天屋檐滴落的雨水。門前中路兩旁種了不知名的蔬菜,已經被艷陽照得發蔫了,菜如其人,大約這也是高存意的現狀吧!
當然,即便是區區的柴扉,也有人把守。藥藤上前通稟,守門的也不曾過多為難,冷著臉把她們放了進去。
一路到了台階前,邁進門檻,這屋子裡真是暗,有門有窗,光線卻怎麼都照不進裡面來。
「存意?」她探身喚了兩聲,「高存意?」
裡面的人終於聽見了,竹榻發出咯吱的聲響。她循聲探訪,才發現蓬頭垢面的高存意翻坐了起來,手忙腳亂整理頭髮,卻晚了一步,她已經進來了。
灰心喪氣,他慘然望著她,翕動一下嘴唇,「殊勝,你怎麼來了?」
居上沒說話,和藥藤一齊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子把碟盞搬出來,單籠金乳酥、巨勝奴、櫻桃畢羅……全是他平時愛吃的。
然而他沒有胃口,本就白淨的臉,蒼白里又泛出一層青灰來。
他擺了擺手,「吃不下。」
淪落至此,誠如吊著半條命一樣,甚至看一眼那些糕餅,就隱隱浮起一陣反胃。
居上耷拉著眉眼看他,「阿嫂讓我帶話給你,讓你好好活著,將來總有團聚的一天。」
可高存意愈發顯得落寞了,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腦袋去,「我如今成了這樣,將來團聚……何謂團聚?家國沒了,阿耶死了,那個亂臣賊子坐在了我高家的龍椅上,就連你……日後也會嫁作他人婦。團聚?誰與我團聚?我到哪裡都是孑然一身,其實還不如死了乾淨。」
他一向悲觀,這次的悲觀更放大了百倍。居上不知道怎麼安慰他,聽他把「亂臣賊子」的調門吊得老高,只覺得心驚膽戰,忙往下壓了壓手,「小聲些,小心隔牆有耳。」
高存意聽了,苦笑著搖頭,「你看,連你都變得謹慎起來。以前咱們在一起,從來沒見你有什麼怕的。」
可此一時彼一時,居上道:「人在屋檐下,你不低頭,就得撞得頭破血流。我也懷念以前啊,以前你是太子,就算我有出格的地方,你都擔待了。不像現在,每日如履薄冰,不光我,就連我父兄都得謹慎為人。今日我來看你,還是借著阿嫂婢女的名頭,你看不出來啊?」
高存意到這刻才發現,她果然和藥藤是一樣的打扮,當即更萎頓了,頹然坐在了條凳上。
看看他的模樣,可憐得很,居上環顧一下四周,屋裡幾乎沒什麼陳設,連一面銅鏡都沒有,更別提妝匣了。於是從頭上拔下一支梳篦來,順手遞給了他,「留著梳頭吧,每日把自己收拾乾淨,就算落難了,你也曾是前朝太子,倒驢不能倒架子。」
高存意聽得心酸,垂下眼,看著那隻白玉雕成的手直發呆。
居上又往前遞了遞,「拿著呀。」
他這才慢吞吞接過來,緊緊握在掌心裡。
「若是閒得無聊,就找些事做吧。」她回身從食盒底部抽出兩本書來,一本《考工記》,一本《農經》,端端放到他面前,「看看這些書,屋子漏了自己能修繕,前面院子裡的空地上,還能種些芥菜和蔥蒜。以前常聽說讀書人有煙霞志,雖然不能真正歸隱山林,權當怡情養性,忙起來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高存意始終眉頭緊鎖,他嘆了口氣,「做太子時厭惡政務繁多,讓我喘不上氣來,現在成了階下囚,反倒開始懷念以前的日子了。」說罷頓了頓,又問她,「如今朝中局勢怎麼樣?以前的那幫老臣下野了嗎?」
居上其實很不忍心告訴他,擁戴他的那些臣子們大多升了官,又成了新潮的股肱,只得含糊道:「新帝下過昭命,說臣僚們去留隨意,朝堂之上,應當有很大的變動吧。」
但流水的王朝鐵打的門閥,辛氏卻得以保全了。高存意心裡怨怪辛家人背棄舊主,但在居上面前說那些沒有用,反倒是另有更要緊的事,要去託付她。
看看邊上侍立的藥藤,高存意啟唇對居上道:「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與你說。」
居上明白了,示意藥藤上外間等候。雖然這破屋的隔音未必能瞞過第三雙耳朵,至少人不在跟前,就當做迴避了。
轉頭望向高存意,他落寞地站在那裡,穿著一身單薄的禪衣,少了錦衣華服,多了幾分清貴之氣。他說:「我能活到幾時,自己也不知道,我阿耶死得不明不白,他的死,是為凌從訓那反賊讓路,我若死,他們就越發後顧無憂了。我不服,也不相信自己會落得這樣的命運,我要從這鬼地方出去,我要召集舊部,復辟我大庸社稷。所以殊勝,我求你幫我個忙,替我找到東宮詹事府詹事徐速,讓他前往安西和北庭兩大藩鎮,找兩位大都護共議對策。」<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