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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將他們母子接進府來,一則你身邊有人輔佐,自家兄弟總比外人可靠些,二則,也好有人操心張羅你的大事。」
「父親老了,沒多久年歲好活。現下奔忙,全付都為了你們兄弟。」
「若能將你的事定下,見你們兄弟和睦,府上跟著王爺,有了好前程,為父也可安心了。」
他說著,伸出手去,作勢要在周瀲肩頭拍上一拍,被後者垂著眼避了過去,動作便僵在了原地。
周牘被他拂了面子,心下升起幾分不悅,不由得重重咳了一聲。
「父親一片愛子之心,兒子心有所感,不勝惶恐。」周瀲諷刺地提了提唇角,抬眼同他對視。
「可父親難道不覺得蹊蹺嗎?」
「又是靖王,怎麼就這般巧,周家種種,左右都同靖王逃不開干係。」
「連這未來的主母同公子,都同靖王府有舊。」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他的視線如冷箭一般,「周家一介皇商之身,行事清白,父親戰戰兢兢半輩子,更無把柄。」
「可若真叫這同靖王沾親帶故的母子幾個進了門,便是同靖王死死綁在了一處,一旦生禍,周家往後還如何脫得了身?」
「一派胡言!」周牘拂袖,怒道,「靖王是什麼身份,皇帝的親叔叔,太皇太后的親兒子。他如今肯用周家,已經是天賜的好運道。照你如此揣測,難不成他堂堂的王爺,還會算計到府中家眷頭上?」
「我原當你讀了許多年聖賢書,也該明白些道理。」
「卻不想你為了阻止庶母幼弟入府,竟能生出這樣的念頭來。」
「實在叫人心寒。」
周瀲咬緊了唇,唇齒之間傳來濃重的血腥味,先前咽下的鵝脯攪得他腹中一陣翻滾,幾乎要嘔出來。
話到此處,先前的溫情脈脈盡數扯破,這頓飯也沒繼續吃下去的必要了。
「罷了,我也不同你多講,此番不過是同你交代一句,」周牘站起身,背轉著,睨了周瀲一眼。
「他們母子幾人不日就要進府,你弟弟如今已在靖王手下做事,王爺誇他勤勉,對他也算青眼有加。」
「你即便是心中有不滿,也收著些,別在人前露得太過,平白叫外人看笑話。」
周瀲背對著他,背脊挺直,語氣淡淡,聽不出喜怒,「外人看的笑話,不會落在兒子一人身上。」
「你真是!!」周牘皺眉,語氣不悅,「冥頑不靈!」
說罷,也懶得多話,轉身拂袖,面含慍怒出了門。
周瀲在桌前坐了良久,面前那一盞湯羹擱得時候長了,不剩什麼熱氣,面上凝了層白的油花,瞧著倒胃口。
周管家從門外悄悄進來,躬著腰,低聲勸他,「少爺,」
「您別多心。」
「天底下做爹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您從小在老爺身邊兒長大,老爺待您這一份兒,再旁人任是如何,也比不了的。」
他只當是周瀲為這一份家產吃味,才有心來勸兩句。
周瀲原要開口辯駁,又覺得沒意思,疲憊地擺了擺手,站起身來。
「多謝周伯。」
「我省得。」
說罷,起身掀了門帘。竹徑里堆了雪,靴底落上去發出些咯吱動靜,他踩著,頭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人人都當他是提防未進門的庶母幼弟奪了家產,可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世間諸事哪有這般巧,周牘叫豬油蒙了心,才會一意孤行地栽進去。
若這當真是靖王設下的彀,那的確是把好算盤。
既往府中安插了人手,又能叫他們父子離心,天底下再沒有這般一箭雙鵰的好事了。
園子裡的枝葉落了大半,殘破的翠色叫雪掩著,月只冷淒淒一彎,落在上頭,霜影兒一般。
這園子原是周牘掌家之後才修的,為著慶賀葉夫人生辰,裡頭一草一木都是按著她的喜好而植。
西南角處栽了幾株紅艷艷的相思子,葉夫人在時,每每愛采了,裝進荷包,或是穿成絡子在腕上戴著。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斯人已逝,園子空留,來日進了新的女主人,只怕那幾株相思子也留不下了。
周瀲胸膛里像是堵了團塵霧,喉嚨塞著,悶悶地喘不過氣,連眼眶都隱隱發熱。
青梅竹馬,少年相守,那些叫人念念不忘的情愛,當真是輕得一陣風一般。
垂在身側的手指緊緊攥著,指甲抵進掌心,那樣鮮明的疼,叫他無論如何都忽略不掉。
驀地,他在石徑上停下,靴尖碰出一蓬雪霧,轉過身,朝著寒汀閣快步跑去,袍角叫風揚起,翻卷不住。
他想見到那個人,萬分地想。
***
寒汀閣。
謝執那日穿的一襲斗篷過了水,阿拂正拎了湯婆子,噴了燒酒,細心地沿著邊角一點一點地熨燙平整。
他披著件輕裘在矮榻上窩著,雪白毛絨的一團,遠看,像只冬日裡躲懶的小兔。
燉盅里盛著雪梨銀耳燕窩,他拿手捧著,小口小口,吃藥一般地呷。
「那位周少爺,」阿拂一邊熨,一邊忍不住抱怨,「也太不會照顧人了,」
「知道您喝醉了,送您上樓,也不曉得替您將斗篷和外衫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