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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瀲神色平靜,「為商者自古如此,有進有出,時運也分濟與不濟。」
「林沉能撬走鋪中生意,是他的本事。我心中雖警醒,卻還不至於遷怒到旁人頭上。」
「所以,」謝執微微側過身,半幅青絲從肩上披落而下,語調輕輕,「少爺現下,當謝執是旁人了?」
周瀲不防他這樣說,微微一頓。好好說著正經話,這人怎麼又能拐到旁的地方。
只是隨口一句稱呼而已,他竟然,這般在意嗎?
「不肯送官,也不肯罰,」謝執垂下頭,手指一下下地捻著發梢,漫不經心道,「那少爺預備怎樣處置謝執這個旁人?」
「依舊拿頂小轎乘著,送去林掌柜那裡?」
周瀲微哽,一時竟不知怎樣答他。
原本該是如此的。
他查出謝執身份,沒有對這人施以嚴懲,已是格外容情。那些什麼「行事未果」「不肯遷怒」的說法,他說來騙騙外人,捎帶著自己一併騙。
自欺欺人而已。
留這樣動機不純的人在身旁,分明就是臥榻飼虎,自設其危。
若下不了手……自然,也要將人遠遠送走才安全。
送到見不到,夠不著的地方,便再不至於被攪擾心思,做出什麼糊塗事來。
再粗淺不過的道理,街邊稚童都在歌謠里知曉。可周瀲在心中過了幾百遭,卻莫名地不願開口。
「少爺?」謝執等了半晌,見他不答,下巴微抬,淡淡提醒一聲,語氣中什麼也聽不出。
這人向來如此,將自己藏得極好,叫誰也瞧不破。
只有偶爾不經意間,露出一兩分性子,才能叫人察覺出一點真來。
他很突兀地想起同謝執初見那一日,凌霄花架下,那人倚欄而坐,紅裳曳地,水墨似的眉眼輕輕掃過去,半點影兒都未留。
那人是貓兒一樣的脾性,未熟時便冷冷的,端著,從不肯同人親近;待到安心下來,便又盡數轉了性,愛嬌又彆扭,心思總要人去猜,猜不對要惱,猜對了也不見得肯罷休,嬌氣極了。
他早就察覺,卻偏偏縱容著,一步步將人慣上了天。
那是他先發現的貓兒,日夜悉心寵著,從未假於過他人手。
原本該獨屬於他一個人。
可如今,貓兒卻要走了。
周瀲明知不該,卻又無法控制地去想,謝執在林沉面前時,也會這樣嗎?
這樣逞性恣意,半點委屈都不肯受?
那林沉又會如何?
可會願意縱著他?
大約是會的。
連蜜橘那樣稀罕的東西,林沉都惦記著,替他捎進來一簍。
即便離了周府,回去林沉身邊,這人想來也不會吃什麼苦頭。
興許還更自在些。
這樣來看,放謝執離開明明該是兩下相宜的最好事。
周瀲幾番想要張口,可心中像是埋進了爐底的熱炭,灼灼的,火燒火燎,舔著皮肉骨血,叫人人心尖緊得發疼。
不知過了多久,茶盞口的熱氣都消散乾淨時,他才終於啞著嗓子開了口。
「你可願意?」他問,「願意回去林沉身邊嗎?」
只要謝執開口,說一個不字——他想——或是搖一搖頭,
那他就將人留下。
管他什麼林沉,林家,這個人進了周府的大門,就理所當然該是他周瀲的。
第58章 非君子
周瀲等了許久,久到心底那一爐火炭都仿佛灼燒乾淨,只剩一點零星的灰燼,對面人才有了動作。
謝執很慢地眨了眨眼,眼底浮出一點淺淺的笑影,一掠而過。
「我說什麼,少爺都肯嗎?」他歪了歪頭,細白的手指搭在下巴上,新綻的木芙蓉一般。
周瀲心中驟然一沉,說不出的鬱氣攢到了一塊,堵在胸口處。
他避過謝執的話,袖口的布料攥得起了皺,頓了一刻,啞聲問,「你已經……打定主意了?」
頰側的手指輕微動了動,謝執抬起眼,不避不閃,正正撞進周瀲的目光中。
「主意倒還未來得及打,不過,」他很輕地笑了一聲,話音陡轉,「少爺心中打得什麼主意,謝執倒是猜出了一兩分。」
周瀲眉梢微動,似是乍驚,又強自忍了下來,神色很快恢復如常,連語調都未見什麼起伏,「你說說看。」
「自家派出去的暗線叫人揪出來,不見指責打罵,反倒好好送上了門,」
「少爺若是林掌柜,難道不會起疑心?」
謝執坐直了身子,衣襟叫他揉得鬆脫,領口微敞,周瀲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從今往後,再用那條暗線時,可還會像先前那般無所顧忌?」
他瞥見周瀲動作,眼中促狹一閃而過,有意無意地朝前傾了傾身,將兩人間的距離拉近了寸許,聲音也刻意壓了壓,耳語一般地,小聲道,「少爺說呢,謝執猜得可對?」
溫熱的吐息落在耳側,裹著那人身上獨有的香氣,周少爺的一張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
謝執的視線在那透紅的耳廓上停了一瞬,輕飄飄地移開了。
方才那一句願不願意問出口時,這呆子的神情活像是吃了兩斤苦瓜,眉毛眼睛幾乎要皺到一起去,謝執瞧著,都替他累得慌。
現下這樣才順眼些。
「少爺為何不答了?」他重新坐直了身子,十分無辜地繼續道,「謝執讀書不多,只隱約知曉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