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頁
先鋒軍已經在震天呼喊中殺將出去了,中軍壓陣,孫曄庭身邊的兵卒俱都捏緊了兵器,蓄勢待發。他們身後便是宣德門的瓮城,城門緊閉。孫曄庭早就吩咐過了,不到該開的時候,城門必須緊緊關著,就算外頭的人全部戰死了,也不能開。
副將在他旁邊喊道:「大人!援軍呢?」
孫曄庭抽出佩劍,豆大的雨珠砸在劍刃上,繼而碎落四濺,讓本就墜手的劍又重了三分。他收回遠眺的目光——再怎麼看也是徒勞,無論援軍來抑或不來,今日難免有一場惡戰。
狄人的騎兵黑壓壓的,一大片看不到盡頭,先鋒軍不過是衝過去撕了道口子。
孫曄庭一手緊握韁繩,另一手舉起佩劍,喊道:「中軍聽令!沖!」
他的聲音在大雨中傳不出三步遠,千軍萬馬只看著隨他命令而動的令旗。孫曄庭也不在乎這聲音能傳多遠,縱使除了他自己無人聽見,他也用盡了全力嘶喊。今日於此,不成功便成仁,不為君也不為國,只為他自己對得起自己。
一聲令下,他心中一片空明,帶頭衝殺出去,兵卒見平日文弱溫和的長官一馬當先衝出去,精神大振,緊隨其後,沖入雨中。
暴雨之中,人人都面目模糊,只能憑藉鎧甲樣式分辨敵我,孫曄庭抬劍砍殺,虎口酥麻,鼻端充斥著雨水、泥土、鐵鏽與鮮血的氣味。恍惚間,他卻聞到了一陣梨花香。
那是在許久許久之前,他與顏澄、謝燕鴻一塊兒,在宮中與諸皇子、國戚一塊兒念書。先生在上面搖頭晃腦念得入神,鬍子白得泛光,惹得所有人昏昏欲睡。顏澄坐不住了,偷偷貓著腰踱到窗邊,橫眉豎目指示小內官幫他托著腳,幫他翻出窗去。
顏澄一路沿著窗外的大梨樹爬上去,爬到梢頭。
正好是梨花開得最好的時節,枝頭的花瓣堆疊,堆雲砌雪一般。他抱住樹梢拼命搖晃,花瓣被搖落,順著風飄進窗內,謝燕鴻撅起嘴,吹開飄到面前的雪白花瓣。
沉醉詩書的先生如夢初醒,眯著眼茫然問道:「怎麼下雪了?」
眾人於一陣清洌梨花香中哄堂大笑。
此時非彼時,此地非彼地,此與彼已經相隔曲折萬里了,但他無端便想起了那會兒的好時候。
副將於重圍當中逼近他身邊,喊道:「狄軍人多,我們撐不了多久!」
撐不住也得撐,此時撤退,不僅士氣大受打擊,一番布置也前功盡棄了。孫曄庭緊咬牙關,來不及說話,揮劍抵擋斜刺里劈來的刀,憋紅了臉格開,喊道:「撐不住也得撐!」
數十里外,雨砸得謝燕鴻皮肉鈍痛,但他依舊直直地坐在馬上,昂首東望,望向援軍該來的地方。馬上就要到寅時了,那也是日出東方的時候,只是天邊烏雲密布,分不清晝夜晨昏。
他並不去想任何不好的可能,只是一門心思地等,心頭篤定,長寧答應過他的事情,就沒有一樣做不到的。
天邊黑沉沉的,見不到太陽升起,分辨不出時辰,只能大概估計。
約莫寅時整,隔著重重雨幕,謝燕鴻望眼欲穿。他先是感覺到大地震顫,緊接著,在數里之外,有一片烏雲一般的影子,黑壓壓的,從小到大。
謝燕鴻脫口大喊:「來了!」
跟隨他左右的都是孫曄庭信重的精兵,不然也不會派遣他們擔當重任,他們早就按捺不住了,咬牙切齒想要直奔魏州城殺個痛快,只是礙於孫曄庭的吩咐,跟在謝燕鴻左右,見援兵久久不至,心急如焚。
如今,援兵果如此人所說,寅時到達,他們皆喜出望外,一掃先前憤懣。謝燕鴻心中之喜,比他們多十倍百倍,當即策馬在前,急迎過去。
援軍皆披甲執刃,連成一片,但謝燕鴻一眼便看到了,當先一騎疾馳在前,黑馬四蹄踏雪,仿佛踩著雲朵一般,馬上之人,斜背長刀,刀已出鞘,刀身古拙,刃光冰寒,上面應有血漬,但已被暴雨洗刷得乾淨。
敵人在前,千軍萬馬在後,兩人無須多言,不過交換了個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兩匹馬兒倒是親昵,互相拱了拱脖子。
「走吧。」謝燕鴻喊道。
魏州城宣武門上,守門將領心頭急得如同萬火俱焚,眼見著自己的同袍與數倍多於己方的狄軍纏鬥,如何能不心焦。他死死捏著令旗,謹守著孫曄庭的吩咐,援軍不到,不開城門,瓮城之中,各城門抽調過來的數營兵卒也在等待。
城中兵力空虛,各門守軍皆抽調過來了,一擊不中便守不住了。
雨勢漸緩,不似方才那樣有吞天沒地之勢了,手搭涼棚擋雨遠眺的小兵當先喊道:「援軍!援軍來了!」
守將激動得心跳都要停了,大喊道:「守軍準備!開城門!」
「開城門——」
命令一重一重傳下去,瓮城沉重的城門一點點旋開。在外死死纏鬥的兵卒見狀,連忙後撤,且戰且退,遁入門內。狄軍見狀,以為他們不敵,連忙趁此機會乘勝追擊,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援軍突然而至,仿佛從天而降。
狄軍部隊龐大,後軍發現了援兵,前軍卻還在猛地往前沖。守在瓮城中的士卒仿佛傾瀉的潮水一般湧出,與窮追猛打的狄軍碰了個正著。
援軍中,秦寒州打頭,仿佛不要命一般,身先士卒。受他鼓舞,暴雨中奔襲而來的江北守備軍胸中熱血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