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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看著玉爪再一次展翅盤旋,說道:「估計今年春天就要將鷹放走了。」
「放走?」謝燕鴻驚愕道。
「是的,」長寧說道,「放走後,它們就會飛回山上,生息繁衍,這樣才能世世代代,無窮盡矣。」
等餵飽了鷹,捕回了獵物,晚上便有一頓豐盛的晚餐。
烤得流油的兔肉,不需要放香料,直接用烤熱的干餅夾著吃。羌人好飲酒,也好飲茶,佐肉的有葡萄酒、黃酒、奶酒,還有烈性的釅酒,謝燕鴻只嗅一嗅便覺得暈乎乎的。壓成塊的茶磚,每次弄下來一些,放在茶銚上煮熬,又或者熬製成酥油茶。
謝燕鴻最愛羌人的乳渣,那是已經撇去酥油之後的奶汁曬成的,乳香十足。
羌人崇佛,烏蘭的父親還帶了不少漢文佛經在身邊。謝燕鴻的母親也常禮佛,他以前時常幫母親抄錄佛經,於是他閒暇時,便將《華嚴經》讀給烏蘭的父親聽。老人家極為虔誠,不吃肉食,聽讀佛經時,往往手持念珠,念念有詞地跟讀。
孩童好奇,也會圍在火堆邊聽。
梵音陣陣,和雅清徹,伴隨著柴薪燃火的「噼啪」聲,在寂靜的夜裡,有安定人心之力。
謝燕鴻頌完一遍,掩卷抬頭,見長寧正蹲坐在不遠處看著他,瞳色淺淡,眸光深沉,望之如墜深潭,不知所以。夜幕低垂,四野俱寂,謝燕鴻只覺得一陣心悸,手握緊《華嚴經》泛黃的書脊,垂眸不敢再看。
長寧竟然很受孩童歡迎,胡人小孩兒極為可愛,頭髮捲曲,眼睫卷翹,眼神濕潤,一左一右地圍著長寧,伸出手掛在長寧的手臂上。長寧舉著手臂猛地站起來,兩個小孩兒驚呼一聲,腳底懸空,掛在他身上。
謝燕鴻回到溫暖的氈帳內,蜷縮在厚實的駱駝毛氈下,掰著手指算日子,快過年了。
孩童笑鬧著跑回自己的氈帳,長寧掀開帳簾進去,脫去外裳,也縮進駱駝毛氈里。謝燕鴻好似找到了暖爐,翻了個身鑽入他懷裡,手從他腰上橫過去,腦袋往他肩窩裡鑽。長寧線條冷硬的下巴就他毛絨絨的腦袋上。
就這還不足,謝燕鴻抬起頭,用鼻尖和嘴唇去拱長寧的下頜,好像剛出生還未睜眼的小奶狗。
長寧覺得下巴一陣癢,下意識低下頭,兩人鼻尖相碰,唇尖相摩挲。
謝燕鴻只覺得渾身顫慄,他沉溺於這樣不問原由的親呢,乾燥溫熱的皮膚相貼時,比世上的一切都要讓他開心快樂,他快樂得無法思考,他的手貼在長寧的胸膛上,貼著他胸口的皮肉,感受到皮肉之下心臟的搏動。
讓他無比安心。
正月初一那天,難得的好天氣。雪停了,澄空萬里,積雪也顯得格外的白。
謝燕鴻起了個大早,從烏蘭他們那兒討了一碗酒、一本《觀無量壽佛經》,走遠了一些,面朝東南,虔誠下拜,將酒一道一道澆在地上,每澆一道便呼喚一遍家人。等澆完一碗酒,便輕聲將佛經念誦一遍。
若人死後真的能去到極樂世界,無災無痛,那就好了。
謝燕鴻緩慢地吐出一口氣站起來,膝蓋以下的袍子都被雪沾濕了,有些冷。他將碗和經書拿著,一回頭,發現背著刀的長寧正抱著手,在不遠處的後面,靠著一段破牆在等他。
即便暫時歇腳在這兒,長寧也從未放鬆警惕,刀總是背著,眼神也銳利深沉,像海東青。
謝燕鴻腳步輕起來,快步走過去,問道:「怎麼了?」
長寧與他並肩走著,說道:「吃早飯了。」
因著互市的緣故,胡漢交流頗多,羌人的過節習俗也與漢人漸漸趨同。正月初一,他們也烹牛宰羊,祭祀祖先。即便現下流亡在外,一切從簡,也頗多儀式。
烏蘭與她的堂姐妹們,梳起高髻,冬日裡沒有鮮花,只能簪上花釵,額前、脖頸、胸襟、手腕上都戴有配飾,最為漂亮的是烏蘭的頭巾,上面綴滿白色貝殼,在陽光底下流光溢彩。男子也都換上了新的氈衣,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
一見謝燕鴻來,烏蘭便給他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
她今天描眉畫唇,有一股攝人心魄的美。只見她從火堆旁拎起一隻死去的野兔,掄圓了胳膊,甩出去,玉爪正在半空盤旋,急衝而下,用爪子鉗住野兔,落地撕扯起來,埋頭大吃。
這一整天,他們飲酒喝茶吃肉,縱然前路未卜,也暫享一時歡樂。即便是四處劫掠的狄人,今日也該回到家中,與親人團聚了。
直到入夜,燃起火堆,烏氏族人拿出樂器來,有輕便的竹笛和塤,烏蘭抱著她心愛的琵琶,有人甚至就抱著盛酒的陶缶,擊缶而歌。歌聲或沉鬱或清越,與謝燕鴻往時聽過的柔婉腔調都大不相同,廣闊如草原,浩渺如長空,深沉如連綿起伏的山。
即便謝燕鴻不擅長飲酒,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禁多喝了兩杯,醺醺然輕飄飄的。
他們開始圍著火堆跳起舞來,謝燕鴻不懂他們的舞,有點像胡旋舞,但又少了妖嬈,多了豪爽。男女都跳,胡女的手腕腳腕套有鈴鐺,繁複的動作,讓鈴聲如珠落玉盤,清脆好聽。他們騰躍迴旋,火堆將舞動的影子投在地上,讓謝燕鴻更暈了。
突然,有個謝燕鴻不太熟悉的胡女笑著跑過來,他依稀記得她好像是烏蘭的一個妹妹,長得嬌小可愛,像一株剛剛開放的鈴蘭。伴隨著細碎的鈴鐺聲,她跑過來,將謝燕鴻一把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