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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說的憶苦飯是在雲南插隊時吃到的——為了配合某種形勢,各隊起碼要吃一頓憶苦飯,上面就是這樣布置的。我當時是個病號,不下大田,在後勤做事,歸司務長領導,參加了做這頓飯。當然,我只是下手。真正的大廚是我們的司務長。這位大叔樸實木訥,自從他當司務長,我們隊裡的伙食就變得糟得很,每頓都吃爛菜葉——因為他說,這些菜太老,不吃就要壞了。菜園子總有點垂垂老矣的菜,吃掉舊的,新的又老了,所以永遠也吃不到嫩菜。我以為他炮製憶苦飯肯定很在行,但他還去徵求了一下群眾意見,問大家在舊社會吃過些啥。有人說,吃過芭蕉樹心,有人說,吃過芋頭花、南瓜花。總的來說,都不是什麼太難吃的東西,尤其是芋頭花,那是一種極好的蔬菜,煮了以後香氣撲鼻。我想有人可能吃過些更難吃的東西,但不敢告訴他。說實在的,把飯弄好吃的本領他沒有,弄難吃的本領卻是有的。再教教就更壞了。就說芭蕉樹心吧,本該剝出中間白色細細一段,但他叫我砍了一棵芭蕉樹來,斬碎了整個煮進了鍋里。那鍋水馬上變得黃里透綠,冒起泡來,像鍋肥皂水,散發著令人噁心的苦味……
我說過,這頓飯里該有點芋頭花。但芋頭不大愛開花,所以煮的是芋頭稈,而且是刨了芋頭剩下的老稈。可能這東西本來就麻,也可能是和芭蕉起了化學反應,總之,這東西下鍋後,裡面冒出一種很惡劣的麻味。大概你也猜出來了,我們沒煮南瓜花,煮的是南瓜藤,這種東西斬碎後是些煮不爛的毛毛蟲。最後該擱點糠進去,此時我和司務長起了嚴重的爭執。我認為,稻穀的內膜才叫做糠。這種東西我們有,是餵豬的。至於稻穀的外殼,它不是糠,豬都不吃,只能燒掉。司務長倒不反對我的定義,但他說,反正是憶苦飯,這麼講究幹什麼,糠還要留著餵豬,所以往鍋里倒了一筐碎稻殼。攪勻之後,真不知鍋里是什麼。做好了這鍋東西,司務長高興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說實在的,我這輩子沒怕過什麼,那回也沒有怕,只是心裡有點慌。我餵過豬,知道拿這種東西去餵豬,所有的豬都會想要咬死我。豬是這樣,人呢?
後來的事情證明我是瞎操心。晚上吃憶苦飯,指導員帶隊,先唱「天上布滿星」,然後開飯。有了這種氣氛,同學們見了飯食沒有活撕了我,只是有些愣頭青對我怒目而視,時不常吼上一句:「你丫也吃!」結果我就吃了不少。第一口最難,吃上幾口後滿嘴都是麻的,也說不上有多難吃。只是那些碎稻殼像刀片一樣,很難吞咽,吞多了嘴裡就出了血。反正我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自然沒有闖不過去的關口。但別人卻在偷偷地乾嘔。吃完以後,指導員做了總結,看樣子他的情況不大好,所以也沒多說。然後大家回去睡覺——但是事情當然還沒完。大約是夜裡十一點,我覺得腸胃攪痛,起床時,發現同屋幾個人都在地上摸鞋。摸來摸去,誰也沒有摸到,大家一起赤腳跑了出去,奔向廁所,在北回歸線那皎潔的月色下,看到廁所門口排起了長隊……
有件事需要說明,有些不文明的人有放野尿的習慣,我們那裡的人卻沒有。這是因為屎有做肥料的價值,不能隨便扔掉。但是那一夜不同,因為廁所里沒有空位,大量這種寶貴的資源被拋撒在廁所後的小河邊。幹完這件不登大雅之事,我們本來該回去睡覺,但是走不了幾步又想回來,所以我們索性坐在了小橋上,聊著天,挨著蚊子咬,時不常地到糙叢里去一趟。直到肚子完全出清。到了第二天,我們隊的人臉色都有點綠,下巴有點尖,走路也有點打晃。像這個樣子當然不能下地,只好放一天假。這個故事應該有個寓意,我還沒想出來。反正我不覺得這是在受教育,只覺得是折騰人——雖然它也是一種生活。總的來說,人要想受罪,實在很容易,在家裡也可以拿頭往門框上碰。既然痛苦是這樣簡便易尋,所以似乎用不著特別去體驗。 明末清初,有批洋人傳道士來到中國,後來在朝廷里作了官。其中有人留下了一本日記,後來在中國出版了。裡面記載了一些有趣的事,包括他們怎麼給中國皇帝講解歐氏幾何學:首先,傳教士呈上課本、繪圖和測繪的儀器,然後給皇上進講一些定理,最後還給皇上留了幾道習題。等到下一講,首先講解上次的習題——《張誠日記》里就是這麼記載的,但這些題皇上做了沒有,就沒有記載。我猜他是做了的:人家給你出了題目,會不會的總要試一試。假如不是皇上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請人來講幾何學。這樣一猜之後,我對這位皇上馬上就有了親近之感:他和我有共同的經歷,雖然他是個韃子,又是皇帝,但我還是覺得他比古代漢族的讀書人親近。孔孟程朱就不必說了,康梁也好,張之洞也罷,隔我們都遠得很。我們沒有死背過《三字經》《四書》,他們沒有挖空心思去解過一道幾何題。雖然近代中國有些讀書人有點新思想,提出新口號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但我恐怕什麼叫作「西學」,還是韃子皇帝知道得更多些。
我相信,讀者諸君里有不少解過幾何題。解幾何題和干別的事不同,要是解對了,自己能夠知道,而且會很高興。要是解得不對,自己也知道沒解出來,而且會鬱鬱寡歡。一個人解對了一道幾何題,他的智慧就取得了一點實在的成就,雖然這種成就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對於個人來說,這些成就絕不會是毫無意義。比爾·蓋茲可能沒解過幾何題,他小時候在忙另一件事:鼓搗計算機。《未來之路》里說,他讀書的中學裡有台小型計算機,但它名不符實,是個像供電用的變壓器式的大傢伙。有些家長湊錢買下一點機時給孩子們用,所以他有機會接觸這台機器,然後就對它著了迷。據他說,計算機有種奇妙之處:你編的程序正確,它絕不會說你錯。你編的程序有誤,它也絕不會說你對——當然,這台機器必須是好的,要是台壞機器就沒有這種好處了。如你所知,給計算機編程和解幾何題有共通之處:對了馬上能知道對,錯了也馬上知道錯,乾乾脆脆。你用不著像孟夫子那樣,養吾浩然正氣,然後覺得自己事事都對。當然,不能說西學都是這樣的,但是有些學問的確有這種好處,所以就能成事。成了事就讓人羨慕,所以就想以自己為體去用人家——我總覺得這是單相思。學過兩天理科的人都知道這不對,但誰都不敢講。這道理很明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怎麼成呢。
歷史不是我的本行,但它是我胡思亂想的領域——誰都知道近代中國少了一次變法。但我總覺得康梁也好,六君子也罷,倡導變法夠分量,真要領導著把法變成,恐怕還是不行的。要建成一個近代國家,有很多技術性的工作要做,迂夫子是做不來的。要是康熙皇帝來領導,希望還大些——當然,這是假設皇上做過習題。 在美國時,常看「笑星」考斯比的節目。有一次他講了這麼一個笑話:小時候,他以為自己就是耶穌基督。這是因為每次他一人在家時,都要像一切小鬼一樣,把屋裡鬧得一團糟。他媽回家時,站在門口,看到家裡像發過一場大水,難免要目瞪口呆,從嘴角滾出一句來:啊呀,我的耶穌基督……他以為是說他呢。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他的這種想法也越來越牢
固,以至於後來到了教堂里,聽到大家熱情地讚美基督,他總以為是在誇他,心裡難免
麻蘇蘇的,搖頭晃腦暗自臭美一番。人家高叫「讚美耶穌我們的救主」,他就禁不住要答應出來。再以後,他爹他媽發現這個小鬼頭不正常,除了給他兩個大耳光,還帶他去看心理醫生。最後他終於不勝痛苦地了解到,原來他不是耶穌,也不是救世主——當然,這個故事講到這個地步,就一點都不逗了。這後半截是我加上的。
我小的時候,常到鄰居家裡去玩。那邊有個孩子,比我小好幾歲,經常獨自在家。他不亂折騰,總是安安靜靜跪在一個方凳上聽五斗櫥上一個匣子——那東西後來我們拆開過,發現裡面有四個燈,一個聲音粗啞的舌簧喇叭,總而言之,是個破爛貨——裡面說著些費解的話,但他屏息聽著。終於等到一篇文章念完,廣播員端正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道:革命的同志們,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這孩子馬上很清脆地答應了兩聲,跳到地上揚塵舞蹈一番。其實匣子裡叫的不是他。剛把屁股簾摘掉沒幾天,他還遠夠不上是同志和戰友,但你也擋不住他高興。因為他覺得自己除了名字張三李四考斯比之外,終於有了個冠冕堂皇的字號,至於這名號是同志、戰友還是救世主,那還在其次。我現在說到的,是當人誤以為自己擁有一個名號時的張狂之態。對於我想要說到的事,這只是個開場白。
當你真正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字號時,真正臭美的時候就到了。有一個時期,匣子裡總在稱讚革命小將,說他們最敢闖,最有造反精神。所有歲數不大,當得起那個「小」字的人,在臭美之餘,還想做點什麼,就擁到學校里去打老師。在我們學校里,小將們不光打了老師,把老師的爹媽都打了。這對老夫婦不勝羞辱,就上吊自殺了。打老師的事與我無關,但我以為這是極可恥的事。幹過這些事的同學後來也同意我的看法,但就是搞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像吃了蜜蜂屎一樣,一味地輕狂。國外的文獻上對這些事有種解釋,說當時的青春期少男少女穿身舊軍裝,到大街上揮舞皮帶,是性的象徵。但我覺得這種解釋是不對的。我的同齡人還不至於從性這方面來考慮問題。
小將的時期很快就結束了,隨後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時期。學校里有了工人師傅,這些師傅和過去見到的工人師傅不大一樣,多少都有點暈暈乎乎、五迷三道,雖然不像革命小將那麼瘋狂,但也遠不能說是正常的。然後就是「三支兩軍時期」,到處都有軍代表。當時的軍代表里肯定也有頭腦清楚、辦事穩重的人,但我沒有見到過。最後年輕人都被派往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學習後者的優秀品質。下鄉之前,我們先到京郊農村去勞動,作為一次預演。那村裡的人在我們面前也有點不夠正常——尋常人走路不應該把兩腿叉得那麼寬,讓一輛小車都能從中推過去,也不該是一顛一顛的模樣,只有一條板凳學會了走路才會是這般模樣。在蕭瑟的秋風中,我們蹲在地頭,看貧下中農晚匯報,匯報詞如下:「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讀作『母恩』)今天下午的活茬是:領著小學生們斂芝麻。報告完畢。」我一面不勝悲憤地想到自己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居然還是小學生,被人領著斂芝麻;一面也注意到匯報人興奮的樣子,有些人連凍出的清水鼻涕都顧不上擦,在鼻孔上吹出泡泡來啦。現在我提起這些事情,絕不是想說這些樸實的人們有什麼不對,而是試圖說明,人經不起恭維。越是天真、樸實的人,聽到一種於己有利的說法,證明自己身上有種種優越的素質,是人類中最優越的部分,就越會不知東西南北,撒起癔症來。我猜越是生活了無趣味,又看不到希望的人,就越會豎起耳朵來聽這種於己有利的說法。這大概是因為撒癔症比過正常的生活還快樂一些吧——說到了這一點,這篇文章也臨近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