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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鹿村西頭有一座關帝廟俗稱老爺廟,敬奉著關公關老爺。關羽升天后主動請求司管從間風雨為民賜福,村村寨寨無論大小都修建著一座關帝廟;原上自古順應西風雨,因之關帝廟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爺廟是一座五間寬的高大寬敞的大殿,東西兩面牆壁上彩繪著關羽戎馬倥傯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幾個光輝篇章;桃園結義單刀赴會刮骨療毒出五關斬六將等;而正殿上坐著的司管風雨的關老爺的雕塑,面顏紅潤黑鬤如漆明目皓齒神態安祥慈善如佛了。廟宇四周是三畝地的一片空園,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樹標誌著廟宇的歷史。廟前的那棵槐樹才是村莊的歷史標誌,經過無數人的手臂的度量,無論手臂長短,量出的結果都是七樓八作零三指頭。槐樹早已空心,裡頭可以同時藏住三個躲避暴雨襲擊的行路人;枝葉卻依然鬱鬱蔥蔥,粗大的樹股伸出幾十步遠,巨大的樹冠濃密的樹蔭籠罩著整個廟宇的屋脊,形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氣神韻。

    白嘉軒跪在槐樹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樹下廢棄的青古碾盤,蠟架上插著拳頭的大紅蠟燭躥起半尺高的火苗兒,香爐里的紫香稠如穀苗,專司燒紙的人把一張張金黃的黃表紙連連不斷扔進瓦盆里,香蠟紙表燃燒的嗆人的氣味瀰漫在燥熱的廟場上;他的身後,跪倒著白鹿村十二歲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頭戴柳條雨帽身披蓑衣,有的赤裸著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陽下一動不動。碾盤的一側置放著一張方桌,別一側臨時盤起一個大火爐,三個精壯小伙子穿著一件短褲,輪流扯拉著一隻半人高的特大號風箱,火焰在陽光里像萬千歡舞的精靈,火爐烘燒著三隻鐵鏵和幾支鋼釺兒。鑼鼓傢伙在大殿裡頭敲著。一個伐馬角的小伙子從廟門裡奔躍而出,躍上方桌。鑼鼓傢伙班子也跟隨出來,在方桌周圍繼續上勁地敲著。侍守火爐的人用鐵鉗夾住一隻燒成金黃色的鐵鏵送到方桌跟前,伐馬角的小伙拈來一張黃表紙襯在手心去接鐵鏵,那黃表紙呼啦一下子就變成灰白的紙灰,小伙尖叫一聲從方桌上跌滾下來,被接應人攙扶走了。第二個馬角從廟裡奔到槐樹下,一隻腳剛跨上方桌沿兒就仰面栽倒下來。第三個馬角和頭一個如出一轍,剛抓住鐵鏵就從方桌上跌翻下去。鑼鼓傢伙班子第四次從廟裡送到祭台上來的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時渾身扭著,雙臂也扭舞著,大口吹出很響的氣浪;他一把抓住遞到臉前的鐵鏵,手心裡的黃表紙完好無損;當他再去接一隻筷子粗細的鋼釺時,從桌上落馬跳下了。白嘉軒霍地一聲從地上站起來,膝頭上沾著兩坨黃土佝僂著腰趟進了老爺廟的大門。  

    白孝武監守在大殿裡,看見父親走進門來,迎上前企圖勸他出去。白嘉軒一甩手走到關公神像跟前,點燃三支香插進香爐,作揖長拜之後,就跪伏下去一動不動。他的周圍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靈通傳自己。鑼鼓傢伙更加來勁地爆響起來,在廟堂里嗡成一片,香蠟紙表的氣味令人窒息。白嘉軒起初覺得鼻膜澀疼,隨之就得清香撲鼻,再後來就嗅不出任何氣味了;鑼鼓傢伙的喧囂充耳不聞,只見那些鼓手鑼手傢伙手使勁地揮動著胳膊,卻敲不出一絲聲響來。大殿裡就得異常清靜;他覺得手足和身軀漸漸變得輕如一張黃表紙,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殘留著凡人濁氣,需要張大嘴巴連續吐出去;那一瞬間似乎是最後一口污濁的胸氣噴吐出來,他就從關公坐象坐前的磚地上輕輕地彈了起來,彈出了廟門。人們看見,佝僂著腰的族長從正殿大門奔躍出來時,象一隻追襲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樹下,雙掌往桌面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聲:「吾乃西海黑烏梢!」他拈起一張黃表紙,一把抓住遞上來的剛出爐的淡黃透亮的鐵燁,緊緊攥在掌心,在頭頂從左向右舞擺三匝,又從右到左擺舞三匝,擲下地去,那黃表紙呼啦一下燒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根紅亮亮的鋼釺兒,「啊」地大吼一聲,撲哧一響。從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的的黑煙,狗似的佝僂著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來。槐樹下的廟場上鑼鼓傢伙敲得震天價響,九桿火藥銃子(九月)連連爆炸,跪伏在廟場上地上的男人們一起舞扭起來,瘋癲般反覆吼誦著:「關老爺,菩薩心;黑烏梢,現真身,清風細雨救黎民……」侍候守護馬角的人,連忙取出備當的一根兩頭繫著小環的皮帶,把兩隻小環套住穿通兩腮的鋼釺兒,吊套在頭頂,恰如騾馬口中的嚼鐵。白嘉軒被眾人扶上抬架,八個人抬著,繞在他頭上身上的黃綢飄飄揚揚。火銃先導,鑼鼓墊後,浩浩蕩蕩朝西南部的山嶺奔去。所過村莊,鳴炮接應,敲鑼打鼓以壯聲威,騰起威武悲壯的氣勢。  

    走進秦嶺峪口,沿著一條越走越窄的山路繞著山樑行進,路邊的青糙被絡繹不絕的取水的人馬踩踏倒地,拓寬了道路。天麻黑時,白嘉軒和他的族人村民終於走到黑龍潭了。潭約一丈見方,深不可測,藍幽幽的潭水平靜不興,上無來水,下不泄流,黑龍潭是從地下連通東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隻海眼,四海龍王每年都通過這條通道到山裡來聚會。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邊凸出前撲的石崖上,穩穩噹噹蹲踞著一座鐵鑄的獨廟,鐵頂鐵牆渾然一體,沒有誰能解釋這鐵廟是在崖上就地鑄成的,還是在平原上鑄成以後抬上崖頂的。鑼鼓傢伙圍著潭沿敲著,火銃子又是九聲連響,人們擇地而跪,一律面對鐵廟。白嘉軒早從架上下來走到潭邊,口咬嚼釺把住上邊抖下來的繩索,腳踩石壁上的凹窩爬上崖頭,一步一拜一個長揖一個響頭,一直磕進鐵廟,點蠟燒香梵表。四面鐵壁上鑄塑著四條龍,白嘉軒面對西邊鐵壁叩拜在地:「弟子黑烏梢拜見求水。」就連叩三個響頭,從腰裡解下一隻細脖兒瓷罐,在燃燒著的香蠟表里繞過三匝,退出鐵廟,用細繩吊放到潭裡飄著。白嘉軒背對鐵廟,其餘的人了都一律改換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鑼鼓傢伙也收了場,不准說話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聲斂息的肅穆氣氛,等待西海龍王賜舍給西海黑烏梢珍貴的水,星全以後,交過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一陣騷嘯,靜跪在地的人全都凍得抖抖嗦嗦牙齒磕碰,猛然聽得潭裡傳出「咕咚」一聲水響。白嘉軒朗聲誦道:「龍王爺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齊跳起來,丟棄了頭上的柳條雨帽和蓑衣,把身上的衣褲鞋襪全部剝光,表示他們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龍王爺的兵勇,圍著龍潭足起來蹦起來唱起來:「龍王爺,菩薩心;舍下水,救黎民……」銃聲撼震靜寂的山谷,鐵鑄獨廟發出錚錚嗡嗡的回聲,鑼鼓傢伙再次敲起來。白嘉軒抽動繩子從潭裡吊起瓷罐,抱在懷中,眾人把擺在鐵廟裡的供品,用細面做成的各種水果和油炸的麻花做子一齊拋進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經是第二天早飯時間。白嘉軒走進關帝廟,把盛滿清水的瓷罐兒雙手敬獻到關老爺足下,剛作完揖拜跪下一條腿撲倒在地人事不省。眾人慌忙從他腮幫上抽下鋼纖兒,用香灰和黃表灰塞住穿透的兩個窟窿,抬回四合院裡去,用剛剛吊上來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腳心心窩和後心,又給灌下一碗涼絲絲兒的井水,白嘉軒呼喇一下睜開眼睛,奇怪地瞅著圍在爐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剛剛從西海龍王那裡歸來而不曉塵世發生過什麼。白嘉軒猛然瞅見站在他身子後首的鹿三:「三哥!你把牲口餵飽了沒?」

    直到取回來的那隻細脖瓷罐里的潭水在關老爺的腳下完全乾涸,雨卻仍然沒有下。人們再也無法忍受等待的焦慮,懷著最後的希望把麥子撒進乾裂的土地,犁鏵翻起乾裂的上層,躥起一股股黃色法煙。麥粒比穀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現了一畝一苗的奇觀,那一棵希罕的麥苗是在牛尿里僥倖出土的,乾旱延續到臘月,落下一場多年不見的大雪,凍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樹,老樹新樹幾乎無一倖免。原坡楞上和莊稼院裡的柿子,有的個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給皇帝進貢久盛名的火晶柿子,現在全都在一個冬天裡絕殺斷種了。大雪後接著是持續的冬旱的奇寒,積雪不經融化而逐漸風乾了。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見麥禾也不見青糙,滿眼是枯死的柿樹枝幹。想種點蘿蔔也不進籽兒,柿可當食,蘿蔔亦可救生,老天爺連一絲兒生存的機緣都不給白鹿原上的鄉民。乾旱僵持過春天又延續過夏天,當一場隔年不見的透雨降下的時候,人們已經不大關心或者無心操持秋田播種的事了,種籽沒有了,耕牛也沒有了。曠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聞所未聞曠日持久的年經,野菜野糙剛挖出地皮被人們連根挖去煮食了,樹葉剛綻開來也被捋去下鍋了。先是柳樹楊樹,接著是榆樹構樹椿樹,隨後就把一切樹葉都煮食淨光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樹葉是所有樹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樹葉又扒了樹皮,剔掉粗皮留下內瓤,剁成細未兒和水熬煮,就變成又粘又稠的絕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樹是繼柿樹之後來的又一個家族。餓死人已不會引起驚慌詫異,先是老人後是孩子,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經不住飢餓。餓死老人不僅不會悲哀倒會慶幸,可以節約一份吃食延續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會引起淡弱的興趣,一個過門一年的媳婦餓得半夜醒來,再也無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見丈夫的蹤影,懷疑丈夫和阿公阿婆在背過她偷吃,就躡手躡腳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聽牆根兒,聽見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商量著要殺她煮食。阿公說:「你放心度過饉爸再給你娶一房,要不咱爺兒們都得餓死,別說媳婦,連香火都斷了!」新媳婦嚇得軟癱,連夜逃回娘家告知父母。被母親哄慰睡下,又從夢中驚醒,聽見父親和母親正在說話:「與其讓人家殺了,不勝咱自家殺了吃!」這女人嚇得從炕上跳下來就瘋了……危言流語象烏鴉的叫聲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當這場年饉剛剛註定要來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當地鄰村熬活兒的長工漢們紛紛回到自家屋裡來,即使不大仁義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給他們全年的工價,讓他們在離年終之前的二個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碼可以省下一個人的口糧。鹿三在街巷裡看見這些提前下工回歸的兄弟哥們就想到自己。在麥子斷定不能出苗以後,瞧著牲畜市場日漸下跌的行情,白嘉軒果決地賣掉了青騾和犍牛,只留下一匹騍馬。這不算是多麼聰明的舉措,誰也能謀劃得出來,一頭牛或一匹騾子一年間吃下的精料——豌豆和夫皮,也許可以換回五頭牛和五匹騾子。除了糧食集集冒漲,其餘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雜貨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價,女子訂親的聘金也跌過大半。在可怕的饑荒年剛剛露出暴虐先兆的時候,各色糧食一下就被推到至高無上的權威地位,任何東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價再跌價了。小麥無苗,冬天不用上糞了;棉花旱死了,軋花機也甭招徠彈花主顧了;牲畜賣掉了,剩下一匹馬浮不住一個人專門餵養;整個一個冬天和春天都將閒適無活兒,自己閒吃靜坐在人家屋裡怎麼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軒絕不會象村中那些長工的主家那樣打發他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說話辭別而不能賴著主家來攆出門去。晚飯後,鹿三抹了抹嘴巴點燃旱菸袋,慡聲朗氣他說:「嘉軒,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軒平和地說:「回你回喀!有啥事你儘管辦。今年冬里沒啥緊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會錯了自己的原意,就挑明了說:「我明日再不來咧!」白嘉軒依然平和地說:「我剛才說了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儘管走。」鹿三更透徹他說:「從明日往後,我再不來了我下工咧!」白嘉軒這才從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麼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來了?離過年還遠著哩嘛!」仙糙聽見了也湊到桌邊問:「三哥你犯了俺屋誰的心病咧?你倒是明說怎麼能走哩?」鹿三連忙解釋:「地里也沒啥活兒屋裡也沒啥活兒了,我白吃閒坐著不自在喀!」白嘉軒說:「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丟給我了!」鹿三愣怔一下。臼嘉軒接著說:「為了省一份口糧攆你出門,人會說我啥話哩?我心裡能不自在嗎?」鹿三忙說:「不是這話!是沒活幹了閒下,這誰都看得見的事,不會胡說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兒開場了,我不用你叫就來了。」白嘉軒冷下臉說:「三哥你聽著,從今往後你再甭提這個話!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萬一有一天斷頓了揭不開鍋了,咱弟兄們出門要飯搭個伙結伴兒——」鹿三咽了一口唾液,粗大的喉圪節猛烈地滑動了兩下,沒有話說了。白嘉軒隨之輕俏地說:「沒活兒幹了你就歇著睡著,歇夠了睡膩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沒集時到人多的地方去說,耍糾方耍狼吃娃耍媳婦跳井,說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給你撇涼腔是說正經話:天殺人人不能自殺。年饉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饉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覺得眼裡快要忍不住流淚,沒有說話就轉身出了院子進了馬號。直到新年春節前的祭灶日到來時,他又一次下定決心,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來了,實在不能再進白家門白吃閒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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