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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修建祠堂的慣例,白嘉軒負責收繳各家各戶的糧食,鹿子霖負責指揮工程。圍牆工程經過短促的準備,當天后晌就響起石夯夯擊粘土的沉悶的聲音。民眾的熱情超過了族長和工頭,一致要求日夜不停,輪換打夯,人停夯不停。白嘉軒和鹿子霖商量一下就接受了。翻修祠堂時拆掉的鍋台又壘盤起來,日夜冒著火光,風箱晝夜呱嗒呱嗒響著,管晚上打夯的人吃兩頓飯。五天五夜連軸轉過,圍繞村莊的土牆全部修補完好。白嘉軒和鹿子霖又把十六歲以上的男人以老搭少劃分成組,夜夜巡邏放哨。放哨的人在圍牆上點燃麥糙,手執梭鏢和鐵銃,在高至屋脊的圍牆上嚴陣以待。有一夜,白嘉軒睡得正香,猛然被一聲沉重的銃響驚醒。他爬起來抓起靠在炕頭牆上的梭鏢,拉開門就沖了出去。村巷裡腳步踢踏,人影閃動,奔到圍牆的出口,那兒已被手執梭鏢的村民圍得水泄不通。值班巡邏的人說他看見白狼躥上圍牆,就放了一銃,一道白光又摜出圍牆去了。「白狼來了!」凶訊像沉重的烏雲籠罩在白鹿村的上空,村民們愈加驚恐,愈覺修復堡子圍牆的舉措非常英明十分及時。成功地修復圍牆不僅有效地阻遏了白狼的侵擾,增加了安全感,也使白嘉軒確切地驗證了自己在白鹿村作為族長的權威和號召力,從此更加自信。

    白嘉軒背著褡褳朝縣城的方向走去。秋未冬初的黎明像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凝滯不前。冬走十里不明。濃霧籠罩著的村莊仍然有驅狼的火光明明滅滅。雄雞的啼叫沒有住日的雄壯,而顯得粘稠滯澀,像是雞脖子裡全部塞滿了雞毛。白狼的凶訊持續流傳。後來又傳聞朱先生憑一張嘴,一句話,就解除了從甘肅反撲過來的二十萬清軍,朱先生因此被張總督任命為第一高參。白嘉軒忙於修復圍牆而不聞姐夫朱先生的種種傳聞,是昨天晚上鹿子霖帶著一臉驚奇詢問他關於朱先生的消息時才知道的。他帶著驗證傳聞和反正以來的種種疑懼和慌亂去找朱先生,聽他斷時論世。  

    朱先生在他的書房裡接待白嘉軒,他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異樣的神態。白嘉軒腦子裡頓時蹦出「處世不驚」四個字來。他忍不住說起鄉間關於白狼的傳言,朱先生笑笑說:「無稽之談。今日防了白狼,明日又嘈出一條白蛇,一隻白虎,一隻白狐狸,一隻白烏鴉,你將防不勝防。」姐夫對白狼的冷漠,使白嘉軒感到掃興,他隨之問起朱先生斥退二十萬清軍的事。朱先生用像冷漠白狼一樣的口氣說:「傳言而已!」白嘉軒不好再問,卻又忍不住:「哥!我想你是不會為張總督當說客的。」朱先生卻笑了:「你又猜錯了,我這回樂意當了張總督的說客。」

    那天清晨,朱失生正在書房裡誦讀。誦讀已經不是習慣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間一切佳果珍饈都經不得牙齒的反覆咀嚼,咀嚼到後來就連什麼味兒也沒有了:只有聖賢的書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樣一句話,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體味和新的領悟,不僅不覺得味嘗己盡反而覺得味道深遠:好飯耐不得三頓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書卻經得住一輩子誦讀。朱先生誦讀聖賢書時,全神貫注如痴如醉如同進入仙界。門房老者張秀才來報告,說省府衙門有兩位差人求見。朱先生頭也不抬:「就說我正在晨誦。」張老秀才回到門口如實報告:「先生正在晨誦。」兩位差官大為驚訝,晨誦算什麼?不就是背書念書嗎?念書背書算什麼擱不下的緊事呢?隨之就對門房張秀才上了火:「我這裡有十萬火急命令,是張總督的手諭,你問先生他接也不接?」張秀才再來傳話,朱先生說:「我正在晨讀。願等就等,不願等了請他們自便。」差官聽了更火了,再三申明:「這是張總督的手諭,先生知道不知道張總督?」張秀才說:「皇帝來也不頂啥!張總督比皇帝還高貴?等著!先生正在晨誦。」兩位差官只好等著,張秀才不失禮儀為他們沏了茶。  

    朱先生晨誦完畢,挽著袍子來到門房,接了差官的信,果然是張總督的親筆手渝。張總督的信慷慨陳詞,婉約動人,言簡意賅地闡釋了反正舉事的原義,擺置出目下嚴峻的局勢,又說反正時逃跑的清廷巡撫方升,從甘肅寧夏攏集起二十萬人馬反撲過來,大軍已壓至姑婆墳紮下營寨,離西安不過二百里路,要決一死戰。張總督說他的革命軍同仇敵害,士氣高昂,完全可以擊敗方升的烏合之眾,只是戰事一起,市民百姓必遭塗炭,古城必遭毀滅,於理不通於心亦不忍。因此想請朱先生前往姑婆墳,以先生之德望,以先生與方升之交誼,勸方升退兵,這裡亦不追擊,由他自去隴西。如果方升情願留住西安,張總督可以保護其頤養天年。

    朱先生看罷,對兩個差人說:「儒子只讀聖賢書,不曉軍事,又無三寸不爛之舌,哪有回天之力!回去告知張總督,免得貽誤戰機。」說罷就轉身走了。兩個差官氣得臉色驟變,讓司機發動了汽車,氣呼呼跳上車走了。朱先生聽得門口清靜下來,立即告訴妻子:「快點給我收拾行李。」朱白氏擔心地問:「你到哪達去?不是說不去嗎?」朱先生說:「我得出去躲幾天。我算定張總督還要派人來纏的。」朱白氏放下心來,給他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朱先生夾了一把黃油布傘就出了白鹿書院。午時,兩位差官果然又駕著汽車來了,而且帶來了一位大官,是張總督的秘書。門房老者張秀才仍然以禮相待,如實相告:「走了。先生走了。躲走了。」  

    傍晚時分,在張總督的總督府門前,一位背著褡褳夾著油傘的人徑直往裡走。荷槍實彈的衛兵橫槍擋住。那人說:「我找張總督。」衛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瞧一眼,嘴裡連續呼出五個「去去去去去!」那人就站在門口大聲呼叫起張總督的名字,而且發起牢騷:「你三番兩次請我來,我來了你又不讓我進門。你好不仗義!」這時候一輛汽車駛到門口停下,車上跳下兩個人來,順手抽了衛兵一記耳光,轉過身就躬下腰說:「朱先生請進。」朱先生一看,正是早晨破壞他晨誦的那兩位差官,便跟著差官走進總督府見了張總督。張總督挽著朱先生坐下,親呢地怨喧道:「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蟲兒不得死了?放著汽車不坐硬走路!」朱先生說:「我是土人,享不了洋福,聞見汽油味兒就噁心想吐。」張總督說:「我真怕你不來哩!正準備三顧茅廬,我親自去你的書院哩。」朱先生笑說:「縱是孔明再生,看見你這身戎裝,也會嚇得閉氣,何況我這個土人。」

    第二天一早,張總督起來時,已經找不著朱先生,連連嘆惋:「這個呆子書呆子!」隨之帶了一排士兵乘車追出城去。

    朱先生已經踏上咸陽大橋,一身布衣一隻褡褳一把油傘,晨光熹微中,仍然堅持著晨誦,連嗚嗚吼叫的汽車也充耳不聞,直到張總督跳下車來堵住去路,朱先生才從孔老先生那裡回到現實中來,連連道歉:「總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擾你的瞌睡就獨自上路了。」張總督好氣又好笑說:「這十二個衛兵交給你,請放心。我已經給他們交待過了。」朱先生轉過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兒的兵士,搖搖頭說:「這十二個人不夠。把你的兵將一滿派來也不夠。要是你能打過方升,你還派我做什麼?回吧回吧,把你這十二個兵丁帶回去護城吧!」張總督不由臉紅了說:「那你總得坐上汽車呀!」朱先生不耐煩了:「我給你說過,我聞不慣汽油味兒……」說罷一甩手走了,嘴裡咕咕嘟嘟又進入晨誦了。張總督追上來再次相勸,要他坐上汽車,帶上二十名經過特種訓練的衛士以防不測。朱先生卻輕輕鬆鬆地說:「你誦一首咸陽橋的詩為我送行吧!」張總督心不在焉又無可奈何地誦道:  

    謂城朝雨悒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夫無故人。

    朱先生擊掌稱好之後,自己也吟誦起來: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那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朱先生吟誦至此,熱淚涌流,轉過身扯開步逕自走了。

    日暮時分,朱先生走到一條小河邊,隔水相望,那邊已是穿著清家服裝的兵勇。他走過木板吊橋,就被兵勇們截住,喝問不止。朱先生放下肩頭的褡褳,取出一方紙呈給兵勇們的頭目,那是方升當巡撫時親筆題贈給他的一幀條幅:學為好人。朱先生考中頭名舉人那年,曾經連續三次婉言辭謝了方巡撫提拔他的既定公文。方升不僅不惱,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擇取朱先生覆信中的一句話「孺子願學為好人」題書回贈。這幀條幅現在成了通行證,在劍拔弩張的兩軍對壘中顯示奇效,兵勇們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於是就把他帶有強迫性地弄上汽車。朱先生真的聞不得汽車的汽油味兒,一路上吐得攪腸翻肚。

    方巡撫在他的行營里接見了朱先生,並備下一桌豐盛的晚餐,朱先生卻遠遠坐著不上餐桌。方巡撫謙和他說:「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賊收復西安之後,再請先生。」朱先生搖搖頭,仍不動身。方巡撫問得緊了,朱先生才說:「我害怕。」方巡撫問:「這裡就你和我,怕什麼?」朱先生囁需道:「我沒見過你的這身打扮。我看見你這一身戎裝就好像看見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拔出。我害怕。我一害怕就吃不進飯。巡撫你脫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撫聽罷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瞞你說,我從隴西起身時把便衣全都燒了。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說罷便脫下戎裝。朱先生這才坐到桌前說:「這才像個人了。」

    席間,朱先生一雙筷子只搛素菜,不動葷菜更不動酒,見方巡撫剛放下筷子,便從褡褳里掏出一隻瓦罐,把盤中剩下的葷菜素菜傾盤倒進瓦罐里去。方升皺了皺眉問:「先生,你……」朱先生憨憨他說:「我把這些好東西帶回家去,讓孩子嘗嘗。」方巡撫驚問:「何至於此?」朱先生說:「天下大亂,大家都忙著爭權逐利,誰個體恤平民百姓?我今日專程求恩師討活路來了。」方巡撫頓然激憤起來:「先生為關中大儒,既已困拮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我正為此披掛戎裝,平叛討賊,重振朝綱,百姓正翹首以待。」朱先生模稜兩可地問:「你能平定關中,我深信不疑。武昌呢?湖廣各省呢?誰去平叛?」方升說:「我為清臣,誓為朝廷盡忠。我丟掉的江山,由我收回。至於武昌湖廣,那非我轄地,鞭長莫及。」朱先生笑說:「一樹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榮茂,這一枝一梢還能維繫多久?」方巡撫聽了,警惕地打量著朱先生:「先生是……替叛賊當說客來了?」朱先生坦然他說:「我剛才已經說過,是向你討活路來了。恕我直言,清廷猶如朽木難得生發,又如同井繩難以扶立。你縱然平復關中,無力平復武昌湖廣。你一技一梢獨秀能維持多久?如再……恕我直言……再次被攆出關中,怕是難得立足之地了。」方升聽到此時,臉色驟變,站起身來:「先生免言!我原以為你清高儒雅,想不到已改投門庭,為叛賊充當說客!」朱先生坐著不動,稍微提高了話音:「恩師聽我坦白。張總督反正文告二十八條,我只領受三條,一為剪辮子,一為放足,一為禁菸,我仍矢守白鹿書院,月里四十不曾下山,晨誦午習,傳道授業解惑;仍然恪守『學為好人』的宗旨。」說著就掏出方升題贈的條幅。方升怒氣難平:「我只要親自腰斬了那個負義之徒,寧可肝腦塗地亦不顧及。」朱先生聽了不以為然地笑了:「不義之徒自有災池等著他,何必你興師動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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