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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子霖醒過來已到早飯時辰,在穿鞋時似乎才想到晚根本沒有脫衣服,漸漸悟覺出來昨晚可能在酒醉後有失德的行為,但他怎麼也回憶不出具體過程。兒媳把一銅盆溫水放在台階上。鹿子霖一邊洗一邊朝灶房發問:「你媽哩?是不是又燒香拜佛去咧?」灶房裡傳出一聲「嗯」的回答。鹿子霖鄙夷地說:「燒碌碡粗的香磕爛額顱也不頂啥!」灶房裡的兒媳沒有應聲。鹿子霖看不出兒媳有什麼異常,就放心地走到明廳方桌旁坐下吸菸。兒媳先端來辣碟和蒜碟兒,接著又送來餾熱軟透的饃饃,第三回端來一大碗黃燦燦的小米稠粥,便轉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攪了攪碗裡的稠粥,霎過腦子裡轟然爆響氣血沖頂一陣天旋地轉一碗底撐翻出來一窩子鍘碎餵牲畜的麥糙。鹿子霖端起碗舉到半空又改變了主意,沒有擲到地上而是原樣兒放回桌面。那一瞬間,他腦子裡閃過一個驚問,摔了碗以後下來的戲怎麼往下唱呢?不可改易的關鍵是自己昨晚肯定做了丟臉的事了;不聲不響把飯端進牲畜棚倒進牛槽,然後甩手到保障所去,似乎也不妥,往後還進不進這個門呢?經過迅疾的分析和判斷之後,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頭大口大口喝起稠粥來,聲音響亮誘人,把一根一根麥糙刮撥到大碗的一邊,直到碗裡的米粥喝光刮淨只剩一窩麥糙,然後對著灶房房:「盛飯。」
兒媳坐在灶鍋下的麥糙蒲團上沉靜如鐵,等待著碗被摔碎的聲響和阿公的咆哮謾罵,她預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聽到了呼嚕呼嚕喝粥的響聲,自己反倒慌亂無措了,及至聽到阿公像平常一樣呼叫添飯的聲音,心頭那如鐵壁一般的堡壘頓時土崩瓦解。她低著頭走到明廳方桌跟前,就瞅見碗裡那一撮麥糙。她雙手端起空碗急忙轉身走回灶房,再沒有勇氣敢瞅阿公一眼。她掀開鍋蓋,撈起勺把兒又猶疑不定,把飯再舀進碗裡呢,還是把碗裡的麥糙刮掉倒出來?她咬咬牙就把勺里的米粥倒進裝著麥糙的碗裡,豁出來也,看他怎麼辦吧!
鹿子霖看出端飯來到桌前的兒媳眼裡惶惑,斷定她已六神無主亂也陣腳。他在等鈑的間隙里,就著紅艷艷的油潑辣子,和醋水拌的蒜泥,吃完了一個軟饃;又埋著頭一如既往地把碗裡的米粥喝光刮淨,仍然把那一窩子麥糙留在碗底,然後抹抹嘴,走出街門上保障所去了。他想,你把麥糙塞給我的時光,肯定不會想到這窩子麥糙,最終還會還到你手裡,看誰倒掉這窩子麥糙吧!你倒掉了……你就輸了。
兒媳洗碗的時候倒掉了麥糙,憋在心頭的那股勇氣人全部消失,阿公這一手軟殺法,使她再也鼓不起報復的勇氣。她洗著碗筷洗著鍋,仍然無法判斷阿公的舉動,難真真的是阿公承認自己是吃糙的牲畜呢,還是他不與小人較量?還是另有其它什麼意思?
麥糙事件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阿婆從三官廟回來後,也沒有任何異常的察覺。阿婆自瘟疫以後更篤信神靈了,她把自家成為白鹿村唯一未死人的家庭並不看作幸運而是歸功於她的香蠟紙表。阿婆每逢初一和十五到三官廟為神守夜,風雨無阻,小病不違,除非病倒躺下動不了身,兒媳發覺自己陷入一種災難,腦子裡日夜都在連續不斷反覆演示著給阿公開門的情景,她拉著風箱燒火做飯時,腦子裡清晰地映現出阿公摟她肩膀的;搖著紡車踏著織布機或是鞝鞋抽動繩子的時候,在紡車的嗡嗡聲、織布機的呱噠聲和麻繩噝噝的響聲里,突然會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軟和」的聲音;尤其是晚上,她躺在床上,就能感到阿公那雙揉捏胸脯辱房的大手,能感覺到得那急拱她臉頰的毛茸茸的嘴巴,可以嗅見,阿公種像騾馬汗息一樣的氣味……她想到那些揉捏、那些醉話、那種騾馬的氣息,由不得害羞,又忍不住渴盼。她對那些情景十分驚異,同時也發現自己原來一竅不開,兆鵬新婚頭一夜在她身上匆忙溜過,自己根本毫無感覺,老爺爺把兆鵬從學校逼回家來,他晚上和衣囚了一夜走了,她有某種渴盼完全是不成影像的模糊。她現在得到了具體的新鮮的被揉捏奶子時的蘇麻,被毛茸茸嘴巴拱著臉頰時的奇癢難支,以及那騾馬汗息一樣的男人氣味的浸潤和刺激,如此具體,如此逼真,如此鉤魂盪魄!她無力阻隔那些誘惑而又十分清楚這些全部都是罪惡。她有時瞅著阿婆鬆弛發黃的臉頰愣愣地想阿公大概夜夜都用毛茸茸的嘴巴在那臉頰上拱呀蹭呀,肯定用手揉捏阿婆那兩隻吊垂著的奶子。阿婆突然斜著眼問:「你死盯住我看是認不得我了?」她猛一哆嗦,從迷幻的境地靈醒過來垂頭不語。阿婆半是訓斥半是無意地說:「我看你像是沒睡靈醒迷里迷瞪的?」
繁重而又緊張的收麥播秋持續了一月,她被地里場裡和灶間頭緒繁雜的活兒趕得團團轉,沉重的勞作所產生的無邊無際的疲倦,倒使她晚上可以睡上半宿踏實覺了。然而麥收一過,熱浪滾滾的伏天到來以後她又陷入那種奇異的境界而且更加沉迷。午歇時,她穿著短衣短褲躺在炕上,想到阿公的大手和毛茸茸的鬍子嘴就渾身騷癢,竟而忍不住呻喚起來,阿婆照例初一十五到三官廟去燒香去磕頭去守夜,為她的兩個都得在危險中的兒子求乞神靈。十五那天響午飯時,她給阿公端上飯後沒有即刻離開,站在桌子一角側著身子說:「爸,你愛喝酒在自家屋裡喝,跑到外村在人家屋喝多麻煩?」鹿子霖聽到麻煩兩字不由心悸,強裝笑笑說:「在家喝酒沒對手喀!我喝酒跟朋友遍一遍圖個慡快。」兒媳說:「俺媽不在屋時,你黑天甭出去,我一個人在屋……害怕……給你開門也……不方便……」鹿子霖騰地紅了臉埋下頭吃飯,待臉上的燒騷退以後,才側著臉說:「噢噢噢,我不出去了。」兒媳趁機說:「你想喝酒就在咱家屋裡喝。我給你炒兩菜。」鹿子霖張大嘴巴忘記了咽食,吃驚地程度不亞於從粥碗裡攪翻出麥糙那一回,竟然完全慌亂地隨口應諾說:「那好……那好嘛!」
事情就是在那一夜發生的。鹿子霖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搖著扇子,青石矮桌上墩著一壺酒和一隻黃銅酒盅。灶房裡煎油爆響的聲音止歇以後,兒媳用盤托著四碟炒菜送上來,月光下可以看出是炒雞蛋、醋熘筍瓜、燒豆腐和涼拌綠豆芽,兒媳把菜碟擺到石桌上站在旁邊問:「爸,你嘗嘗看咸不咸」。
「嗯!這雞蛋不咸不淡,也嫩得很!」
「你嘗嘗筍瓜?」
「筍瓜也脆嘣嘣的。」
「你再嘗嘗熬豆腐?」
「噢呀!這豆腐又麻又辣味兒真美喀!」
她沒有再問第四樣的菜的味,便促住酒壺往酒盅里斟滿的酒:「爸,你消停喝、消停吃。」然後提起靠在石桌一側的木盤退到灶間,唰唰拉拉洗鍋刷碗。收拾清楚後,她回到廈屋用涼水洗了臉,擦了脖子上的熱汗,攏一攏頭髮又走出廈屋門,站在門口問:「爸,你還要啥不要?」鹿子霖喝著酒挾著菜悠悠然搖著扇子,滿圓的月光從頭頂灑一院子明亮的光,兒媳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向他證明他的預感,尤其是嗅到兒媳新搽的粉香味兒,搞了半輩子的女人還看不透這點露骨而又拙劣的伎倆嗎?唯一的障礙還是那一撮麥糙。給碗裡塞過麥糙的行為和今天發she的信號以及超常的殷勤,使他無法解釋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舉動。他遇到過半推半就的女人,也遇到到操守貞節堅辭拒絕的女人,他在這一方面的全部經驗都不能用來套解兒媳的矛盾行為。為了更進一步深到實處,他對她說:「你來坐這兒陪著爸說說話兒,爸一喝酒就想跟人說話兒。」兒媳忸怩著說:「那成啥樣子,叫人笑話……」卻依然挪動步走過來對面。鹿子霖說:「你陪爸喝一盅。」兒媳連連搖手說她嫌酒太辣,卻站起身來又斟滿一盅遞到阿公手中。鹿子霖接過那小酒盅時無法不觸及兒媳的手指,兒媳不僅不躲避,進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讓他把穩酒盅為藉口的,這就使他的判斷基本接觸到矛盾行為里的真實性,同時也就橫下最後決心。他對兒媳說:「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該你嘗嘗嘛!」兒媳忸怩著鼓起勇氣操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筍瓜。鹿子霖進一步鼓動說:「你再嘗嘗涼拌豆芽。」兒媳這回比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當她把豆芽送進嘴裡就嘔哇一聲吐了出來,嚇得愣呆在石桌旁。她吃了麥糙。鹿子霖是在她回廈屋洗臉搽粉時,把麥糙塞進豆芽菜碟子的。麥糙和綠豆芽的顏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子霖嘩啦一聲把筷子甩到碟子上站起身來厲聲說:「學規矩點!你才是吃糙的畜生!」
兒媳從最初的驚嚇愣呆中清醒過來,才突然意識到豆芽里的麥糙是怎麼回事,羞辱得無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來,聽著阿公的腳步聲響到上房東屋,接著就是門閂迅猛關插的響聲。她不知不覺從石墩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垂下無法支撐起來的頭,意識到自己永遠也站立不起來了。她感覺到脖頸上有一股溫熱,用手摸到一把鮮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開始有疼痛的感覺。她揚起腦袋乞望天宇,一輪滿月偏斜到房脊西側,依然滿弓依然明亮。她低下頭瞅見狼藉的杯碟和摻雜著碎麥糙的豆芽兒,默默地收攏筷子碟子,到灶房裡洗刷後又回到廈屋。她想到一根繩子和可以掛繩子的門框,取出鞝鞋用出繩子把五股合為一股卻停住了挽結套環的手,說不清是喪失了勇氣還是更改了主意,把繩子又塞到炕席底下……
她從這一天起便不再說話,阿婆吩咐她做什麼她就一聲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就回廈屋腳地搖動紡車,可怕的是在紡車悠揚徐緩的嗡嗡聲里,眼前依然再現阿公醉酒時摟肩捏奶的情景,身體裡頭同樣發生那種被摟被捏被毛茸茸的胡楂嘴拱蹭時的奇異感覺,她默不做聲地任憑那種感覺發生和消失,期待那種感覺駐留更久……這種啞巴式和生活持續了三四個月,進入秋末冬初時,她除了做飯以外再無事干,從早到晚盤腿坐在紡車前紡線線。那是早飯後,她紡罷五根棉花捻子剛接上第六根拉出線頭兒,突然從身體在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種被熔化成水的蘇軟,迫使她右手丟開紡車搖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雙臂不由自主地掬住胸脯,像冰塊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樣倒在紡車前渾身抽搐顫慄。她期望這種美麗的顫慄永不消失直到死亡,卻猛乍聽見腦子裡嘎嘣一聲,有如棉線繃斷的響聲,便一躍而起跑出廈屋,跑出街門,跑到村巷,直衝進阿公供職的白鹿保障所……
鹿子霖接過抓藥相公遞過來的三包中藥,卻沒有當即起身,他想給親家冷先生進一步解釋冤情,卻又無法開口,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解脫自己的難堪。不說吧,又太冤枉,又擔心冷先生把他也認定是吃糙的畜生。冷先生無動於衷地啟發他說:「你先回去煎藥。」鹿子霖終於沒有張得開口,便提著藥包出了門。冷先生送到門口叮嚀一句:「服了藥有啥動靜,你來給我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