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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情緒當然是很興奮的,因為黃亞萍把他帶到了另一個生活的天地。他感動新奇而激動,就像他十四歲那年第一次坐汽車一樣。
他當然也有不滿意和煩惱。他和亞萍深入接觸,才感到她太任性了。他和她在一起,不像他和巧珍,一切都由著他,她是絕對服從他的。但黃亞萍不是這樣。她大部分是按她的意志支配他,要他服從她。
有時正當他們愉快至極的時候,他就猛然會想起巧珍來,心頓時像刀絞一般疼痛,情緒一下子就從沸點降到了冰點,把個興致勃勃的黃亞萍弄得敗興極了。亞萍一時又猜不透他為什麼情緒會這麼失常。感動很苦惱。於是,她為了改變他這狀況,有時又想法子瞎折騰,便得高加林失常的現象頻頻加劇,這反過來又更加劇了她的苦惱。他們有時候簡直是一種苦戀!有一天上午,雨下的很大,縣委宣傳部正開全體會議。隔壁電話室喊高加林接電話。
加林拿起話筒一聽,是亞萍的聲音。她告訴他,她的一把進口的削蘋果刀子,丟在昨天他們玩的地方了,讓高加林趕到到那地方給她找一找。
加林在電話上告訴她,他現在正開會,而且雨又這麼大,等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再去。
亞萍立刻在電話上撒起了嬌,說他連這麼個事都如此冷淡她,她很難受;並且還在電話里抽抽嗒嗒起來。
高加林煩惱極了,只好到會議室給主持會的部長撒了個謊,說一個熟人在街上讓他下來有個急事,他得出去一下。
部長同意後,他就回到宿舍成了那件風雨衣,騎了個車子就跑。還沒到街上,風雨衣就全濕透了。他冒著大雨,趕到縣城南邊他們曾呆過的那個小窪地里。他下了車,在這地方搜尋那把刀子。找了半天,他幾乎把每一棵糙都翻撥過了,還是沒有找到。雖然沒有找見,這件事他想他已經盡了責任,就渾身透濕,騎著車子向廣播站跑去,告訴她刀子沒找見。
他推開亞萍的門,見她正興奮地笑著,說:“你去了?”
加林說:“去了。沒找見。”
亞萍突然咯咯地笑了,從衣袋裡掏出了那把刀子。
“找見了?”加林問。“原來就沒丟!我故意和你開個玩笑,看你對我的話能聽到什麼程度!你別生氣,我是即興地浪漫一下……”
“混蛋!陳詞濫調!”高加林憤怒地罵道,嘴唇直哆嗦。他很快轉過身就走了。黃亞萍這下才知道她的惡作劇太過分了,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在房子裡哭了起來。
高加林回到辦公室,換了濕衣裳,痛苦地躺在了床鋪上。這時候,巧珍的身影又出現在他他的眼前,她那美麗善良的臉龐,溫柔而甜蜜地對他微笑著。他忍不住把頭埋在枕頭裡哭了,嘴裡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叫著她的名字……
第二天,黃亞萍買了許多罐頭和其它吃的來找他,也是哭著給他道歉,保證以後再不讓他生氣了。
加林看她這樣,也就和她又和好了。黃亞萍就像烈性酒一樣,使他頭疼,又能使他陶醉。不過,她對他的所有這些瘋狂,也都是出於愛他——這點他最能強烈體驗到的。在物質方面,她對他更是非常豁達的。她的工資幾乎全花在了他身上:給他買了春夏秋冬各式各樣的時興服裝,還托人在北京買了一雙三接頭皮鞋(他還沒敢穿)。平時,罐頭、糕點、高級牛奶糖、咖啡、可可粉、麥辱精,不斷頭地給他送來——
這些東西連縣委書記恐怕也不常吃,她還把自己進口帶日曆全自動手錶給了他;她自己卻帶他的上海牌表。這些方面,亞萍是完全可以做出犧牲的……
很快,他們就又進入了那種羅曼蒂克式的熱戀之中。
正在高加林和黃亞萍這樣“浪漫”的時候,他父親和德順老漢有一天突然來到他的住處。
兩位老人一進他的辦公室,臉色就都不好看。
高加林把奶糖、水果、糕點給他們擺下一桌子;又沖了兩杯很濃的白糖水放在他們面前。
他們誰也不吃不喝。高加林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了,就很恭敬地坐在人們面前,低下頭,兩隻手輪流在臉上摸著,以調節他的不安的心情。
“你把良心賣了!加林啊……”德順老漢先開口說。“巧珍那麼個好娃娃,你把人家撂在了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從小親你,看著你長大的,我掏出心給人說句實話吧!歸根結底,你是咱土裡長出來的一棵苗,你的根應該扎在咱的土裡啊!你現在是個豆芽菜!根上一點土也沒有了,輕飄飄的,不知你上天呀還是入地呀!你……我什麼話都是敢對你說哩!你苦了巧珍,到頭來也把你自己害了……”老漢說不下去了,閉住眼,一口一口長送氣。
他爸接著也開了口:“當初,我說你甭和立本的女子牽扯,人家門風高!反過來說,現在你把人活高了,也就不能再做沒良心的事!再說,那巧珍也的確是個好娃娃,你走了,常給咱擔水,幫你媽做飯,推磨,餵豬……唉,好娃娃哩!甭看你浮高了,為你這沒良心事,現在一川道的人都低看你哩!我和你媽都不敢到眾人面前露臉,人家都叫你是晃腦小子哩!聽說你現在又找了個洋女人,咱們這個窮家薄業怎樣侍候下人家?你,趁早散了這宗親事……”
“人常說,浮得高,跌得重!”德順老漢接著他爸又指教他說,“不管你到了什麼時候,咱為人的老根本不能丟啊……”“我常不上城,今兒個專門拉了你德順爺,來給你敲兩句鍾耳子話!你還年輕,不懂世事,往後活人的日子長著哩!爸爸快四十歲才得了你這個獨苗,生怕你在活人這條路上有個閃失啊……”他父親說著,老眼裡已經汪滿了淚水。
兩個老人一人一陣子說著,情緒都很激動。
高加林一直低著頭,像一個受審的犯人一樣。
老半天,他才抬起頭,嘆了一口氣說,“你們說得也許都對,但我已經上了這鉤杆,下不來了。再說,你們有你們的話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願意再像你們一樣,就在咱高家村的土裡刨挖一生……我給你們買飯去……”他站起來要去張羅,但兩個老人也站起來,說他們人老腿硬,得趕忙起身上路,要不趕天黑也回不到高家村。他們根本不想吃飯,實際上卻還想對他說許多話;但現在一看他們再說什麼也不頂事了——這個人已經有了他自己的一套,用他們的生活哲學已經不能說服他了。於是他們就起身告別。
高加林一看他們堅決要走,只好相伴著他們,一直把他倆送到大馬河橋頭。兩位老人心情相當沉重地走了。
高加林自己也很難過。德順爺和他爸說的話,聽起來道理很一般,但卻像鉛一樣,沉甸甸地灌在了他的心裡……
不久,一個新的消息突然又使高加林欣喜若狂了:省報要辦一個短期新聞培訓班,讓各縣去一個人學習,時間是一個月。縣委宣傳部已決定讓他去。
他聽到這個消息後,德順爺各他爸給他造成的壞情境很快消失了。他一晚上高興得沒睡著覺——這可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進省會,去逛大城市呀!
走的那天,亞萍和他相跟著去車站。他身上穿的和提包里提的東西,全是她精心為他準備的。她並且堅持讓他穿上了那雙三接頭皮鞋。第一回穿這皮鞋走路,他感動又彆扭又帶勁……當汽車從車站門口駛出來,亞萍的笑臉和她揮動的手臂閃過以後,他的心很快就隨著急馳的汽車飛騰起來;飛向了遠方無邊的原野和那飛紅流綠的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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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高家村的人好幾天沒有見巧珍出山勞動,都感動很奇怪。因為這個愛勞動的女娃娃很少這樣連續幾天不出山的;她一年中掙的工分,比她那生意人老子都要多。
不久,人們才知道,可愛的巧珍原來是遭了這麼大的不幸!
立刻,全村人都開始紛紛議論這件事了,就像巧珍和加林當初戀愛時一樣。大部分人現在很可憐這個不幸的姑娘;也有個別人對她的不倖幸災樂禍。不過,所有的人都一致認為,劉立本的二女子這下子算徹底毀了:她就是不尋短見,恐怕也要成了個神經病人。因為誰都知道,這種事對一個女孩子意著味什麼;更何況,她對高玉德的小子是多麼的迷戀啊!
可是,沒過幾天,村里人就看見,她又在田野上出現了,像一匹帶著病的、勤勞的小牝馬一樣,又開始了土地上的辛勞。她先在她家的自留地里營務莊稼;整修她家菜園邊上破了的籬笆。後來,也就又和大家一起勞動了,只不過一天到晚很少和誰說話;但是卻仍然和往常一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剛強的姑娘!她既沒尋短見,也沒神經失常;人生的災難打倒了她,但她又從地上爬起來了!就邊那些曾對她的不倖幸災禍樂的人,也不得不在內心裡對她肅然起敬!
所有的人都對她察顏觀色。普遍的印象是:她瘦多了!
她能不瘦嗎?半個月來,她很少能咽下去飯,也很難睡上一個熟覺。每天夜半更深。她就一個人在被窩裡偷偷地哭;哭她的不幸,哭她的苦命,哭她那被埋葬了愛情夢想!
她曾想到過死。但當她一看見生活和勞動過二十多年的大地山川,看見土地上她用汗水澆綠的禾苗,這種念頭就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她留戀這個世界;她愛太陽,愛土地,愛勞動,愛清朗朗的大馬河,愛大馬河畔的青糙和野花……她不能死!她應該活下去!她要勞動!她要在土地上尋找別的地方找不到的東西。
經過這樣一次感情生活的大動盪,她才似乎明白了,她在愛情上的追求是多麼天真!悲劇不是命運造成的,而是她和親愛的加林哥差別太大了。她現在只能接受現實對她的這個宣判,老老實實按自己的條件來生活。
但是,不論這樣,她在感情上根本不能割捨她對高加林的愛。她永遠也不會恨他;她愛他。哪怕這愛是多麼的苦!
家裡誰也勸說不下她,她天天要掙扎著下地去勞動。她覺得大地的胸懷是無比寬闊的,它能容納了人世間的所有痛苦。晚上勞動回來,她就悄然地回到自己的窯洞,不洗臉,不梳頭,也不想吃飯,靠在鋪蓋卷上讓淚水靜靜地流。她母親,她大姐和巧玲輪流過來陪她,勸她吃飯,也和她一起流眼淚。她們哭,主要是怕她想不開,尋了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