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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這兒幹啥來了?”巧英回妹了。

    “姐姐,快回!你千萬不能這樣!人家笑話呀!”巧珍扯住巧英的袖口說。“什麼事笑話我哩?”巧英愚蠢地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好姐姐哩!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裡,把什麼事都給我說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沒睡著。今早上,我跑到咱家裡,把媽媽數說了一番,她也覺得不該;然後我就來……”

    “你真是個受罪鬼!”巧英打斷了她的話,一下子恨得牙咬住嘴唇,半天不言語了。過了好一會,她才憤憤地說:“高加林不光辱沒了你,把咱們一家人都拿豬尿泡打了,滿身的臊氣!你能忍了這口氣,你忍著!我們可忍受不了!我今兒個非給他小子難看不可!”

    “好姐姐哩!他現在也夠可憐了,要是牆倒眾人推,他往後可怎樣活下去呀……”巧珍說著,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旋轉起來。巧英執拗地把頭一擰,說:“你別管!這是我的事!”說著,把手裡的筐子往地上一丟,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狠狠把膝蓋一抱,像一個粗野的男人一樣。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把頭抵在姐姐的懷裡,哽咽著說:“我給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這樣對待加林!不管怎樣,我心疼他!你要是這樣整治加林,就等於拿刀子捅我的心哩……”善良的品格和對不幸的妹妹的巨大同情心,使得巧英一下子心軟了。她一隻手上去抹自己眼裡湧出的淚珠,另一隻手親熱地摩挲著巧珍的頭,說,“珍珍,你不要哭了!姐姐知道你的心!姐姐不了……”她停了半天,突然又嘆了一口氣說:“我心裡知道你最愛他。唉!這壞小子要是早叫公家開除回來就好了……現在可怎辦呀?我看得出來,這壞小子實際上心裡也是愛你的!說不定他還要你哩,可現在……”

    “不!”巧珍抬起淚水斑斑的臉,“這是不可能的,我已經結婚了。再說,我也應該和馬拴過一輩子!馬拴是好人,對我也好,我已經傷過心了,我再不能傷馬拴的心了……”

    巧英又長出了一口氣,說:“那你回喀。我也就回呀……”說著就站起來拿筐了  

    巧珍也站起來,問:“你公公在不在家?”

    “在哩。怎啦?”巧英問。

    “是這樣的,我昨晚還聽巧玲說,公社可能還要叫咱們學校增加一個教師。加林回來一下子又習慣不了地里的勞動,我想看能不能叫他再教書。馬拴是校管委會的,他昨晚上說馬店村有他哩,說他一定代表馬店村去給公社說。咱村里你公公拿事,我想拉你一塊去求求明樓叔,讓加林再去教書。你在旁邊一定要幫我說話,你是他的兒媳婦,面子比我大……”巧英驚訝地張開嘴,望著妹妹怔了半天。她一條胳膊挽起筐子,過來用另一條胳膊摟住巧珍的肩頭,說:“那咱們回!妹子,你可真有一副菩薩心腸……”

    天還沒有明時,高加林就赤手空拳悄然地離開了縣委大院。他匆匆走過沒有人跡的街道,步履踉蹌,神態麻木,高挑的個子不像平時那般筆直,背微微地有些駝了;失神的眼睛深陷的眼眶裡,沒有一點光氣,頭髮也亂蓬蓬的像一團茅糙。整個臉上像蒙了一層灰塵,額頭上都似乎顯出了幾條細細的皺紋。漂亮而瀟灑的小伙子啊,一下子就好像老了許多歲!  

    到現在,高加林才感覺到自己像個一無所有的叫花子一般。他感覺到自己孤零零的,前不著村,後不靠店。他不知道自己從什麼路上走來,又向什麼路上走去……

    當他走到大馬河橋上的時候,他一下子有氣無力地伏在了橋欄杆上。橋下,清清的大馬河在黎明前閃著青幽幽的波光,穿過橋洞,匯入了初秋漲寬了的縣河裡。縣河渾黃的流水平靜地繞過城下,流向了看不見的遠方。

    他手撫著橋欄杆,想起第一次賣饃返回的時候,巧珍就是站在這裡等他的;想起在這同一個地方,他不久前又曾狠心地和她斷絕了關係……眼下他又在這裡了,可是他現在還有什麼呢?他幻想的工作和未來在大城市生活的夢想破滅了,黃亞萍又退回到了他生活的遠景上;親愛的劉巧珍被他冷酷地拋棄,現在已和別人結了婚。他真想一縱身從這橋上跳下去!這一切怨誰呢?想來想去,他現在誰也不怨了,反而恨起了自己:他的悲劇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為了虛榮而拋棄了生活的原則,落了今天這個下場!他漸漸明白,如果他就這樣下去,他躲過了生活的這一次懲罰,也躲不過去下一次懲罰——那時候,他也許就被徹底毀滅了……

    嚴峻的現實生活最能教育人,它使高加林此刻減少了一些狂熱,而增強了一些自我反省的力量。他進一步想:假如他跟黃亞萍去了南京,他這一輩子就會真的幸福嗎?他能不能就和他幻想的那樣在生活中平步青雲?亞萍會不會永遠愛地?南京比他出色的人誰知有多少,以後根本無法保證她不再去愛其他男人,而把他甩到一邊,就像甩張克南一樣。可是,如果他和巧珍結了婚,她就敢保證巧珍永遠會愛他。他們一輩子在農村生活苦一點,但會活得很幸福的……現在,他把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輕易地丟棄了!他做了昧良心的事!爸爸和德順爺的話應驗了,他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他攪亂了許多人的生活,也把自己的生活攪了個一塌糊塗……  

    黎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靜悄悄地來臨了。縣城的燈光先後熄滅,大地萬物在一種自然柔和的光亮中脫去了夜的黑衣裳,顯出了它們各自的面目。時令已進入初秋,山頭和川道里的莊稼、樹木,綠色中已夾雜了點點斑黃。

    城裡已經又開始紛紛攘攘了。一天的生活像往常一樣開始了它的節奏。高加林望了一眼罩在藍色霧靄中的縣城,就回過頭,穿過橋面,拐進了大馬河川道。

    他走在莊透地中間的簡易公路上,心裡湧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難受。他已經多少次從這條路上走來走去。從這條路上走到城市,又從這條路上走回農村。這短短的十華里土路,對他來說,是多麼的漫長!這也象徵著他已經走過的生活道路——短暫而曲折!他折一枝柳樹梢,一邊走,一邊輕輕抽打著路邊的雜糙,心想:他回到村里後,人們會怎樣看他呢?他將怎樣再開始在那裡生活呢?親愛的巧珍已經不在了!如果有她在,他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受和痛苦了。她那火一樣熱烈和水一樣溫柔的愛,會把他所有的苦惱沖洗掉。可是現在……他忍不住一下子站在路上,痛不欲生地張開嘴,想大聲嘶叫,又叫不出聲來!他兩隻手瘋狂地揪扯著自己的胸脯,外衣上的鈕扣“崩崩”地一顆顆飛掉了。  

    早晨的太陽照耀在初秋的原野上,大地立刻展現出了一片斑斕的色彩。莊稼和青糙的綠葉上,閃耀著亮晶晶的露珠。腳下的土路cháo潤潤的,不起一點黃塵。高加林在路上搖搖晃晃地走著,走幾步就站下,站一會再走……

    離村子還有一里路的地方,他聽見河對面的山坡上,有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地說話,其中聽見一個男孩子大聲喊:“高老師回來了……”他知道這是他們村的砍柴娃娃,都是他過去的學生。

    突然,有一個孩子在對面山坡上唱起了信天游——

    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

    孩子們都哈哈大笑,嘰嘰喳喳地跑到溝里去了。

    這古老的歌謠,雖然從孩子的口裡唱出來,但它那深沉的譴責力量,仍然使高加林感到驚心動魄。他知道,這些孩子是唱給他聽的。唉!孩子們都這樣厭惡他,村裡的大人們就更不用說了。

    他走不遠,就看見了自己的村子。一片茂密的棗樹林掩映著前半個村子;另外半個村伸在溝口裡,他看不見。

    

    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憂傷地看了一眼他熟悉的家鄉。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但對他來說,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就在這時,許多剛下地的村里人,卻都從這裡那裡的莊稼地里鑽出來,紛紛向他跑來了。

    他不知道這是怎一回事,村裡的人們就先後圍在了他身邊,開始向他問長問短。所有人的話語、表情、眼神,都不含任何惡意和嘲笑,反而都很真誠。大家還七嘴八舌地安慰地哩。“回來就回來吧,你也不要灰心!”

    “天下農民一茬子人哩!逛門外和當幹部的總是少數!”

    “咱農村苦是苦,也有咱農村的好處哩!旁的不說,吃的都是新鮮東西!”“慢慢看吧,將來有機會還能出去哩。”

    ……親愛的父老鄉親們!他們在一個人走運的時候,也許對你躲得很遠;但當你跌了跤的時候,眾人卻都伸出自己粗壯的手來幫扶你。他們那偉大的同情心,永遠都會給予不幸的人!高加林忍不住熱淚盈眶。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掏出紙菸,給大家一人散了一根。  

    莊稼人們問候和安慰了他一番,就都又下地去了。

    當高架林再邁步向村子走去的時候,感到身上像吹過了一陣風似的鬆動了一些。他抬頭望著滿川厚實的莊稼,望著濃綠籠罩的村莊,對這單純而又豐富的故鄉田地,心中湧起了一種深厚的情感,就像他離開它已經很長時間了,現在才回來……當他從公路上轉下來,走到大馬河灣的分路口上時,腿猛一下子軟得再也走不動了。他很快又想起,他和巧珍第一次相跟著從縣城回來時,就是在這個地方分手的——現在他們卻永遠地分手了。他也想起,當他離開村子去縣城參加工作時,巧珍也正是在這個地方送他的。現在他回來了,她是再不會來接他了……他坐在一塊石頭上,身上像火燒著一般燙熱。他用兩隻手蒙住眼睛,頭無力地垂在胸前。他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呀?他嘴裡喃喃地說:“親愛的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淚水立刻像湧泉一般地從指fèng里淌出來了……

    好久,高加林才抬起頭。他猛然發現,德順爺爺正蹲在他面前。他不知道德順爺爺是什麼時候蹲在他面前的,他只是靜靜地蹲著,抽著旱菸鍋。

    他見他抬起頭來,便笑眯眯地說:“你還有眼淚呢?”接著一臉皺紋一下子縮到眼角邊,搖了搖那白雪一般的頭顱,痛心地說:“娃娃呀,回來勞動這不怕,勞動不下賤!可你把一塊金子丟了!巧珍,那可是一塊金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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