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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轟”一下子衝上了高加林的頭。他吃驚地看著巧珍,立刻感到手足無措;感到胸口像火燒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緊縮起來。四肢變得麻木而僵硬。
愛情?來得這麼突然?他連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他還沒有談過戀愛,更沒有想到過要愛巧珍。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帶著這複雜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巧珍。她仍然害羞地低著頭,像一隻可愛的小羊羔依戀在他身邊。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溫馨的氣息在強烈地感染著他;那白楊樹一般苗條的身體和暗影中顯得更加美麗的臉龐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他儘量控制著自己,對巧珍說:“咱們這樣站在路上不好。天黑了,快走吧……”
巧珍對他點點頭,兩個人就又開始走了。加林沒說話,從她手裡接過車把,她也不說話,把車子讓他推著。他們誰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天,高加林才問她:“你怎猛然說起這麼個事?”
“怎是猛然呢?”巧珍揚起頭,眼淚在臉上靜靜地淌著。她於是一邊抹眼淚,一邊把她這幾年所有的一切一點也不瞞地給他敘說起來……高加林一邊聽她說,一邊感到自己的眼睛cháo濕起來。他雖然是個心很硬的人,但已經被巧珍的感情深深感動了。一旦他受了感動的時候,就立即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激情:他的眼前馬上飛動起無數彩色的畫面;無數他最喜歡的音樂旋律也在耳邊響起來;而眼前真實的山、水、大地反倒變得虛幻了……他在聽完巧珍所說的一切以後,把自行車“啪”地撐在公路上,兩隻手神經質地在身上亂摸起來。
巧珍看著他這副樣子,突然笑了起來。她一邊笑,一邊抹去臉上的淚水,一邊從車子後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從裡面掏出一包“雲香”牌香菸,遞到他面前。
高加林驚訝地張開嘴巴,說:“你怎知道我是找煙哩?”
她嫵媚地對他咧嘴一笑,說:“我就是知道。快抽上一支!我給你買了一條哩!”高加林走近她,先沒有接煙,用一種極其親切和喜愛的眼光怔怔地看著她。她也揚起臉看著他,並且很快把兩隻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胸脯上。加林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背,然後堅決地把他發燙的額頭貼在她同樣發燙的額頭上。他閉住眼睛,覺得他失去了任何記憶和想像……
當他們重新肩並肩走在路上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月光把綠色的山川照得一片迷朦;大馬河的流水聲在靜悄悄的夜裡顯得非常響亮。村子就在前邊——在公路下邊的河灣里,他們就要分手各回各家了。
在分路口,巧珍把提包里的那條煙掏出來,放在加林的籃子裡,頭低下,小聲說:“加林哥,再親一下我……”
高加林把她抱住,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對她說:“巧珍,不要給你家裡人說。記著,誰也不要讓知道!……以後,你要刷牙哩……”巧珍在黑暗中對他點點頭,說:“你說什麼我都聽……”
“你快回去。家裡人問你為啥這麼晚回來,你怎說呀?”
“我就說到城裡我姨家去了。”
加林對她點點頭,提起藍子轉身就走了。巧珍推著車子從另一條路上向家裡走去。
高加林進了村子的時候,一種懊悔的情緒突然湧上他的心頭。他後悔自己感情太衝動,似乎匆忙地犯了一個錯誤。他感到這樣一來,自己大概就要當農民了。再說,他自己在沒有認真考慮的情況下就親了一個女孩子,對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負責任的。使他更維受的是,他覺得他今夜永遠地告別了他過去無邪的二十四年,從此便給他人生的履歷表上劃上了一個標誌。不管這一切是愉快的還是痛苦的,他都想哭一場!當他走進自己家門時,他爸他媽都坐在炕上等他。飯早已拾掇好了,可是,他們顯然還沒有動筷子。見他回來,他爸趕忙問他:“怎才回事?天黑了好一陣了,把人心焦死了!”
他媽瞪了他爸一眼:“娃娃頭一回做這營生,難腸成個啥了,你還嫌娃娃回來得遲!”她問兒子:“饃賣了嗎?”
加林說:“賣了。”他掏出巧珍給他的錢,遞到父親手裡。
高玉德老漢嘴噙住煙鍋,湊到燈前,兩隻瘦手點了點錢,說:“是這!乾脆叫你媽明早上蒸一鍋饃,你再提著賣去。這總比上山勞動苦輕!”
加林痛苦地搖搖頭,說:“我不去做這營生了,我上山勞動呀!”這時候,他媽從後炕的針錢籃里拿出一封信,對他說:“你二爸來信了,快給咱念念。”
加林突然想起,他今天為那籃該死的饃,竟然忘了把他給叔父寫的信寄出去了——現在還裝在他的口袋裡!他從他媽手裡接過叔父的信,在燈前給兩個老人念起來——
你們好!今天寫信,主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最近上級決定讓我轉到地方工作。我幾十年都在軍隊,對軍隊很有感情,但要聽黨的話,服從組織安排。現在還沒有定下到哪裡工作。等定下來後,再給你們寫信。
今年咱們那裡莊稼長得怎樣?生活有沒有困難?需要什麼,請來信。加林倒兒已經開學了吧?願他好好為黨的教育事業努力工作。祝你們好!
弟:玉智高加林念完,把信又遞給他媽,心裡想:既然是這樣,他給叔父寫的信寄沒寄出去,現在關係已不大了。
第六章
劉巧珍刷牙了。這件事本來很平常,可一旦在她身上出現,立刻便在村里傳得風一股雨一股的。在村民們看來,刷牙是幹部和讀書人的派勢,土包子老百姓誰還講究這?高加林刷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誰也不奇怪,唯獨不識字的女社員劉巧珍刷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習慣。“哼,劉立本的二女子能翹得上天呀!好好個娃娃,怎突然學成了這個樣子?”“一天門外也沒逛,斗大的字不識一升,倒學起文明來了!”“衛生衛生,老母豬不講衛生,一肚子下十幾個價胖豬娃哩!”“哈呀,你們沒見,一早上圪蹴在河畔上,滿嘴血糊子直淌!看過洋不洋?”……村里少數思想古舊、不習慣現代文明的人,在山裡,在路上,在家裡,紛紛議論他們村新出現的這個“西洋景。”
劉巧珍根本不管這些議論,她非刷牙不可!因為這是親愛的加林哥要她這樣做的啊!痴情的姑娘為了讓心愛的男人喜歡,任何勇氣都能鼓起來。她根本不管世人的譏笑;她為了加林的愛情什麼都可忍受。
這天早晨,她端著牙缸,又蹲在他們家的河畔上刷開了牙,沒刷幾下,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弄破了,情況正如村里人傳說的“滿嘴裡冒著血糊子”。但她不管這些照樣使勁刷。巧玲告訴她,剛開始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幾次就好了。這時候,碰巧幾個出山的女子路過她家門前,嬉皮笑臉地站下看她出“洋相”;另外一些村裡的碎腦娃娃看見這幾個女子圍在這裡,不知出了啥事,也跑過來湊熱鬧了;緊接著,幾個早起拾糞路過這裡的老漢也過來看新奇。
這些人圍住這個刷牙的人,稀奇地議論著,聲音嗡嗡地響成一片。那幾個拾糞老頭竟然在她前面蹲下來,像觀察一頭生病的牛犢一樣,互相指著她的嘴巴各抒己見。後面來的一個老漢看見她滿嘴裡冒著血沫子,還以為得了啥急症,對其他老漢驚呼:“還不趕快請個醫生來?”逗得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了。巧珍本來想和周圍的人辯解幾句,大大方方開個玩笑解脫自己,無奈嘴裡說不成話。她也不管這些了,照樣不慌不忙刷她的牙。她本來想結束了,但又賭氣地想:我多刷一會讓他們看,叫他們看得習慣著!
她右手很不靈巧地拿牙刷在嘴裡鼓弄了好一陣後,然後取出牙刷,喝了一口缸子裡的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起來。周圍一圈人的眼光就從那牙缸子裡看到她的嘴上,又從她的嘴上年到土地上。
這時候,巧珍她爸趕著兩頭牛正從河溝里上他家的河畔。這個莊稼人兼生意人前幾天又買了兩頭牛,還沒轉手賣出去,剛才吆著牲口到溝里飲水去。
立本五十來歲,臉白裡透紅,皺紋很少,看起來還年輕。他穿一身乾淨的藍咔嘰衣服,不過是莊稼人的式樣;頭上戴著白市布瓜殼帽。看起來不太像個農民,至少像是城裡機關灶上的炊事員。劉立本吆牛上了河畔,見一群人圍住巧珍看她刷牙,早已氣得鬼火冒心了!他發現巧珍這幾天衣服一天三換,頭梳個沒完沒了,竟然還能翹得刷起了牙。他前兩天早想發火了,但覺得女子大了,怕她吃消不了,硬忍著沒吭聲。
現在他看見巧珍在一群人面前丟人敗興,實在起火得不行了。他丟下兩頭牛不管,滿臉通紅,豁開人群,大聲喝罵道:“不要臉的東西,還不快滾回去!給老子跑到門外丟人來了!”
劉立本一聲喝罵,趕散了所有看熱鬧的人。娃娃女子們先跑了,幾個老漢慌忙提起拾糞筐,尷尬地出了他們本不該來的這個地方。巧珍手裡提著個刷牙缸子,眼裡噙著兩顆淚珠說:“爸,你為哈罵人哩!我刷牙講衛生,有什麼不對?”
“狗屁衛生!你個土包子老百姓,滿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話你這個敗家子!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樣,刷個牙算什麼錯!”巧珍嘴硬地辯解說:“你看你的牙,五十來歲就掉了那麼多,說不寫就是因為沒……”“放屁!牙好牙壞是天生的,和刷不刷有屁相干!你爺一輩子沒刷牙,活了八十歲還滿口齊牙,臨歿的前一年還咬得吃核桃哩!你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了!”
“那巧玲刷牙你為什麼不管?”
“巧玲是巧玲,你是你!人家是學生,你是個老百姓!”
“老百姓就連衛生也不能講了?”巧珍一下委屈得哭開了。她大聲和父親嚷著說:“你為什麼不供我上學?你就知道個錢!你再知道個啥?你把我的一輩子都毀了,叫我成了個睜眼瞎子!今兒個我刷個牙,你還要這樣欺負我……”她一下背過,雙手蒙住臉哭得更厲害了。
劉立本一下子慌了。他很快覺得他剛才太過分——他已經好多年不災樣對待孩子了,他趕忙過來乘哄她說:“爸爸不對,你別哭了,以後要刷,就在咱家灶火圪勞土僉里刷,不要跑到土僉畔上刷嘛!村里人笑話哩……”
“讓他們笑話!我什麼也不怕!我就要到土僉畔上刷!”巧珍狠狠地對父親說。劉立本嘆了一口氣,回頭向院子後面看了看,立刻驚叫一聲,撒開腿就跑——他的那兩頭牛已快把他辛苦務養起來的幾畦包心菜啃光了!巧珍擦去淚水,委屈地轉身回了家。她先洗了臉,然後對著鏡子認真地梳起了頭髮。她把原來的兩根粗黑的短辮,改成像城裡姑娘們正時興的那種髮式:把頭髮用花手帕在腦後紮成蓬蓬鬆鬆的一團。穿什麼衣服呢?她感到苦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