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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交部的語言!什麼拜訪?你乾脆說拜會好了!我知道你研究國際問題,把外交辭令學熟悉了!”

    高加林忍不住大笑了,說:“你和過去一樣,嘴不饒人!好吧,我一定去廣播站找你!”

    “你不來也行。我到你這裡來!”

    加林有點不高興了,說:“亞萍,我請求你不要經常來我這裡。我剛工作。怕影響……很對不起……”

    黃亞萍也馬上覺得,她自己今天已經有點失去了分寸,便很快站起來,沒什麼合適的掩飾說,只好說:“我開玩笑哩!你趕快休息吧,我走了……真的,有時間到廣播站來拉拉話,咱們從學校畢業後,分別已經三年多了……”

    高加林很誠懇地對她點點頭。

    黃亞萍從縣委大院出來後,感動胸口和額頭像火燒似的發燙。高加林的突然出現,把她平靜的內心世界攪翻了!

    中學畢業以後,她在縣上參加了工作,加林回了農村,他們從此就分手了。分別後最初的一年,她時不時想起他。過去在學校他們一塊那些很要好的交往情景,也常在她眼前閃來閃去。她有時甚至很想念他。她長這麼大,跟父親走過好幾個地方上學,所有她認識的男同學,都沒有像加林這樣印象深刻。她原來根本看不起農村來的學生,認為他們不會有太出色的,但和加林接觸後,她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加林的性格、眼界、聰敏和精神追求都是她很喜歡的。  

    後來,他們分開了,雖然距離只有十來時路,但如同兩個世界。畢業時,他們誰也沒有相約再見的勇氣啊!就這樣,一晃就是三年。直到前不久她在車站送克南出差時,才又看見了他。那次見面,弄得好精神好幾天都恍恍惚惚的。

    高中畢業後,克南比在學校時更接近她了。她經常三一回五一回往廣播站跑,給她送吃送喝。來了什麼時興貨,也替她買來了。她起先很討厭他這樣。在學校時,克南就常找機會給她獻殷勤,她總是避開了——她的交往興趣主要在高加林身上。但是,現在她工作了,單位上人生地疏,她的傲性子別人又不好接近,也確實感動有點孤獨。克南總算同學幾年,相互也比較了解,後來她就漸漸和克南好起來。她發現克南做啥事有股實幹勁,心地也很善良,尤其在生活方面,他是一個很周到的人。他身上有些東西她不喜歡,他自己也有所察覺,在她面前儘量克服著。他也真有孝心。她一般生病從不告訴父母親,常一個人在單位躺著。但瞞不住克南。他立刻就像一個細心的護士和保姆一樣守護在她身邊。他做一手好菜,一天幾換樣侍候她吃。

    她漸漸受了感動,接受了克南對她的愛情。雙方父母也都很滿意。這兩年,他們的感情已比比較平穩地固定了下來。她對克南也開始喜歡了。他雖然風度不很瀟灑,但長得也並不難看。標準的男子漢體格,肩膀寬寬的,這幾年在副食部門工作,身體胖了一些,但並不是臃腫,反而增加了某種男子漢氣概。她和她一同相跟著看電影,也是全城比較矚目的一對。前不久,軍分區已基本同意亞萍父親提出轉業到老家江蘇地方上工作的請求。父親在那邊的工作地點基本聯繫好了,在南京市內。亞萍是獨生女,按規定,可以在父母身邊工作。他父親的一個老戰友在江蘇省級機關任領導職務,去年回老家時路過南京,這個叔叔聽了她的播音,當時就讓她到江蘇人民廣播電台當播音員。現在她要是回到南京,幹這工作基本沒問題。問題是克南。但他父親已經給南京的許多老戰友寫了信,給克南聯繫工作單位,準備讓克南和他們家一同調過去……生活本來一切都是在平靜、正常和滿意中進行的。可是,現在卻突然闖進來個高加林!  

    當亞萍第一次翻送加林在南馬河采寫的抗災報導時,才從老景那裡知道,加林已經是縣委的通訊幹事了。她念著他那才氣橫溢的文章,感情頓時燃燒了起來;過去的一切又猛然地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在錄廣播稿時,面對旋轉的磁碟,的確落了淚,但並不完全是稿件的內容使她受了感動;而是她想起了她和加林過去在學校里的那些生活。她現在才清楚,她實際上一直是愛他的!他也是她真正愛的人!她後之所以和克南好了,主要是因為加林回了農村,她再沒有希望和他生活在一塊。不必隱瞞,她還不能為了愛情而嫁給一個農民;她想她一輩子吃不了那麼多苦!

    現在,加林已經參加了工作,那個對她來說是非常害怕的前提已經不復存在。同等條件下,把加林和克南放在她愛情的天平上稱一下,克南的分量顯然遠遠比不上加林了……於是,她今天早晨剛聽說加林回來了,就忍不住跑來看望他……現在她走在返回廣播站的小路上,心情又激動又難受。她現在看見加林變得更瀟灑了:頎長健美的身材,瘦削堅毅的臉龐,眼睛清澈而明亮,有點像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面保爾·柯察金的插圖肖像;或者更像電影《紅與黑》中的於連·索黑爾。“如果我和他一塊生活一輩子好多啊!”亞萍一邊走,一邊心裡想。可是,她馬上又覺得很難愛,因為她同時想起了克南。“哎呀,走路低著個頭,小心跌倒!”  

    迎面一聲話音,驚得亞萍抬起了頭:她正想克南的事,克南他媽就在她眼前!她不喜歡克南他媽——藥材公司副經理身上有一股市民和官場的混合氣息。

    克南媽把手裡提的幾條肥魚揚了揚,說:“中午來!南方人在咱這裡真是受罪,一年都吃不上個魚!這是副食公司剛從後山公社的水庫里撈出來的……”

    “伯母,我不去,我在你們家已經吃得太多了。”亞萍儘量笑著說。“看這娃娃說的!我們家怎麼成了你們家!”

    亞萍一下子被克南他媽這句饒口話的逗笑了,也馬上饒舌說:“你們家怎麼成了我們家?”

    克南媽也逗得哈哈大笑了。

    亞萍對她說:“我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吃飯。我要趕忙回去躺一會。”“要不要藥?公司門市上新進了一種胃疼片,效果……”

    “我有,不麻煩您了。”

    亞萍說完,就匆匆從克南媽身邊繞過去,向廣播站走去。  

    她一進自己的房子,一下子就躺在床鋪上。她從頭下面拉出枕巾,把自己的臉蒙起來。

    剛躺下不一會,就聽見有人敲門。她厭煩地問:“誰?”

    “我。”克南的聲音。她煩躁地下去開了門。

    克南一進來,高興地對她說:“中午到我家吃魚去!剛打出來的鮮魚!我買了幾條,我媽已經提回去了……”

    “你們母子就知道個吃!吃!你看你吃得快胖成了個豬了!去年新織的毛衣,剛穿一冬,領子就撐得像桶口一般大!”黃亞萍氣沖沖地又躺在了床上,拿枕巾把臉蓋起來。

    這一頓劈頭蓋臉的冰雹,打得張克南就像折了腰的糜子,蔫頭耷腦地站在腳地上,不知如何是好;親愛的亞萍今天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知所措地兩隻手互相搓了一會,走過去,輕輕把蒙在亞萍臉上的枕巾揭開。亞萍一把奪過去,又蓋大臉上,大聲喊收說:“你走開!”

    張克南惶惑地倒退了兩步,哭一般說:“你今天倒究是怎了嘛……”過了好一會,亞萍才坐起來,把臉上的枕巾抹下,儘量平靜一點地對呆立在腳地上的克南說:“你別生氣。我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那今天晚上的電影你能不能去看?”克南一邊從口袋裡掏電影票,一邊說。”聽人家說這電影可好哩!巴基斯坦的,上下集,叫《永恆的愛情》。”  

    黃亞萍嘆了一口氣,說:“我去……”

    第十六章

    高加林立刻就在縣城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各種才能很快在這個天地里施展開了。地區報和省報已經發表了他寫的不少通訊報導;並且還在省報的副刊上登載了一篇寫本地風土人情的散文。他沒多時就跟老景學會了照相和印放相片的技術。每fèng縣上有一些重大的社會活動,他胸前掛個帶閃光燈的照相機,就瀟灑地出沒於稠人廣眾面前,顯得特別惹眼。加上他又是一個標緻漂亮的小伙子,更使他具有一種吸引力了。不久,人們便開始紛紛打問:新出現在這個城市的小伙子,叫什麼?什麼出身?多大年紀?哪裡人?……許多陌生的姑娘也在一些場合給他飄飛眼,千萬百計想接近他。傍晚的時候,他又在縣體育場大出風頭。縣級各單位正輪流進行籃環比賽。高加林原來就是中學隊的主力隊員,現在又成了縣委機關隊的主力。山區縣城除過電影院,就數體育場最紅火。籃球場燈火通明,四周圍水泥看台上的觀眾經常擠得水泄不通。高加林穿一身天藍色運動衣,兩臂和褲fèng上都一式兩道白槓,顯得英姿勃發;加上他籃球技術在本城又是第一流的,立刻就吸引了整個體育場看台上的球迷。  

    在一個萬人左右的山區縣城裡,具備這樣多種才能、而又長得瀟灑的青年人並不多見——他被大家寵愛是正常的。

    很快,他走到國營食堂里買飯吃,出同等的錢和糧票,女服務員給她端出來的飯菜比別人又多又好;在百貨公司,他一進去,售貨員就主動問他買什麼;他從街道上走過,有人就在背後指劃說:“看,這就是縣上的記者!常背個照相機!在報紙上都會寫文章哩!”或者說:“這就是十一號,打前鋒的!動作又快,投籃又准!”

    高加林簡直成了這個城市的一顆明星。

    不用說,他的精神現在處於最活躍、最有生氣的狀態中。他工作起來,再苦再累也感覺不到。要到哪裡採訪,騎個車子就跑了。回到城裡,整晚整晚伏在辦公桌上寫稿子。經劑也開始寬裕起來了。除過工資,還有稿費。當然,報紙上發的文章,稿費收入遠沒有廣播站的多;廣播站每篇稿子兩元稿費,他幾乎每天都寫——“本縣節目”天天有,但縣上寫稿人的並不多。他內心裡每時每刻都充滿了一種驕傲和自豪的感覺,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有時候也由不得輕飄飄起來,和同志們說話言詞敏銳尖刻,才氣外露,得意的表情明顯地掛在臉上。有時他又滿頭大汗對這種身不由己的衝動,進行嚴厲的內心反省,警告自己不要太張狂:他有更大的抱負和想法,不能滿足於在這個縣城所達到的光榮;如果不注意,他的前程就可能要受挫折——他已經明顯地感動了許多人在嫉妒他的走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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