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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做好後,高廣厚一邊吃,一邊還得抓緊時間給學生改作業,筷子和筆在手裡輪流使用。盧若琴已經吃過飯了,就幫著餵兵兵吃。晚上,兵兵如果在盧若琴的懷裡睡著了,她就給他鋪好被褥,安頓他舒舒服服睡下。如果他哭鬧著不睡,她就把他抱到自己窯里,和他一塊玩遊戲,給他教簡單的英語,認字,讀拼音。她想給老高騰出一點時間,讓他備課,讓他休息一下。高廣厚經常被盧若琴關懷他的心所感動。但這個厚道人不會用言語表達自己感激的心情。他只是用各種辦法給她一些實際的幫助。她生活中的一切笨重活計他都包了,擔水,劈柴,買糧,磨麵,背炭……有一次,盧若琴病了,他聽老鄉說山裡有一種糙能治這病,他就上山下坡去尋這種糙。這糙往往長在高崖險畔上,他冒險爬上去拔,晚上回來跌得鼻青眼腫,但他心裡是樂意的……
高廣厚頑強地支撐著每一天的生活。高廟和舍科村的老百姓都很關心這個苦命先生。他這幾年把兩個小山村的孩子一個個調教得比縣城裡的娃娃都靈醒。孩子們小學畢業後,幾乎沒有考不上中學的。他們感謝他,經常讓自己的娃娃給高老師和盧老師拿吃拿喝。聽說高老師的老婆離婚後,好心的莊稼人紛紛勸解他再找一個,並且還跑到門上給他介紹對象。但高廣厚都苦笑著搖頭拒絕了。他不願給兵兵找個後媽。他怕孩子受委屈。而最根本的是,麗英雖然離開了他,但她仍然沒有從他的心裡抹掉。他眷戀那個在眾人看來並不美滿的過去的家庭。總之,他現在沒有心思另找一個妻子。 這是秋季陽光燦爛的一天。陰雨過後的大地已經不再是濕漉漉的了。田野里濃綠的色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斑黃或者橙紅。學校附近的山窪里,玉米早已經收穫了,掰過穗的稈子,又被農人割去了梢子餵養大牲口,眼下只留下一些乾枯的高茬。糜谷正在趨向於成熟,一片鮮黃中帶著一抹嫩綠色。高粱泛紅了,與枯乾了的焦黑色的豆田夾在一起,顯得特別惹眼。秋天的景致如果遇上個好天氣,會給人一種非常明朗愉快的感覺。
高廣厚今天的心情也不錯。中午,他把多時沒刮的胡茬收拾了一下,抱起把掃帚,把學校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
國慶節就要到了,盧老師要給孩子們在院子裡排練文藝節目。他特別喜歡看孩子們在乾乾淨淨的院子裡跳舞唱歌。他自己在文娛方面可是個沒出息的人。這不是說他不會唱歌;其實他的男中音還是相當好聽的;音色純淨而深沉,透露出他對音樂內涵有著很不一般的理解。只不過他天生的害臊,又加上心情不好,平時很少張嘴唱歌。高廟小學前幾年教學質量在全縣是很有名氣的,可文娛方面實在差勁。
現在好!來了個盧若琴,又能唱歌,又能編舞。他倆商量,今年國慶節里要組織孩子們好好開個文藝晚會,到時還準備讓附近村裡的老鄉們來看呢。
若琴最近熱心地為這件事忙著。她每天下午都要在院子裡給孩子們排練節目,學校在這段時間裡熱鬧極了。這場面也把小兵兵高興壞了!他在學生娃們中間亂跑亂叫亂跳,小臉蛋樂得像一朵喇叭花。高廣厚看了這情景,心裡熱燙燙的。他每天中午也不休息,提前把院子掃得一乾二淨。在這無限美妙的下午,他總要搬個小凳,坐在陽光下,一邊看若琴、學生娃和小兵兵唱歌跳舞,一邊高興得咧嘴笑著,用手指頭去抹眼角滲出的淚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這醉心的一刻又開始了。
先是高年級學生的大合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盧若琴兩條健美的胳膊在有力地揮動著打拍子。孩子們按要求,都莊嚴地把胳膊抄到背後,興奮地張大嘴巴唱著。他們無疑理解了這首歌,一開始就進入了音樂所創造的境界裡;激情從內心裡流露出來,洋溢在一張張稚氣的臉上;頭部和身體都按捺不住地微微擺動著。
高廣厚自己也忍不住隨著盧若琴的拍子,身體微微搖動起來,並且不由得在心裡哼起了這首歌子。這一剎那間,他額頭的那三條皺紋不見了;颳得光淨的臉上,也露出了一些年輕人應該有的那種青春的光彩。的確,他在這一刻里忘記了生活中還有憂愁。大合唱正在熱烈地進入到尾聲部分。孩子們就像賽跑要衝向終點那樣,激動使他們不由地加快了節奏。
盧若琴打拍子的胳膊,像艄公在糾正偏離航線的船隻一樣,吃力而沉重地想要把這不聽話的聲音,重新納入到她的節奏中來。但這聲音就像脫韁的馬群一樣失去了控制。她只好無可奈何地笑著搖搖頭,投降了,讓自己的拍子隨著孩子們的歌聲進行。高廣厚忍不住笑了,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激動地從小凳子上站了起來,並且向孩子們那裡走去。
正在這熱鬧的氣氛達到高cháo的時候,在旁邊看熱鬧的小兵兵,突然邁著兩條小胖腿跑進場,一把抱住盧若琴的腿,大喊了一聲:「媽媽」!大合唱的聲音突然變成了「華」一聲大笑,就像一堵牆壁陡然間倒塌了……血「轟」一下衝上了高廣厚的頭。緊接著,又像誰用鞭子在他的脖頸上猛抽一下。他的心縮成一團,渾身冷汗直冒,臉剎時變得像一張白紙。他一下子呆住了。
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天啊,這個小壞蛋怎麼會對盧若琴喊出這樣兩個可怕的字來!
學生娃們都在哧哧地竊笑著。而那個不懂事的頑皮的「小壞蛋」,仍然抱著盧若琴的腿,並且又喊了一聲:「媽媽……」盧若琴臉紅得像滲出血來。她無力地抱起小兵兵,幾乎是哭一般問:「兵兵,誰讓你說這話?哪個壞蛋讓你說……」她一下子難受得說不下去了。
高廣厚對學生娃們揮揮手,嗓子沙啞地說:「現在放學了,大家都回家去……」他邁著兩條哆嗦的腿走過來,抱起兵兵,一言不發地回自己的窯里去了。他進了窯洞,用哆嗦的手關住門,然後瞪著一雙可怕的眼睛問兒子:「誰叫你喊盧姑姑是媽媽?」
小兵兵齜牙咧嘴地笑著,喊道:「我不怕你!村裡的叔叔說的,盧姑姑是媽媽,就是的!」
啪!啪!啪!高廣厚粗大的手,狠狠地朝兵兵的屁股上打下去了!這是他第一次打他親愛的兒子!
孩子一聲哭出來後,就再也沒收回去。他的小臉頓時變得煞白,可怕地顫動著烏黑的嘴唇僵在了那裡!
高廣厚猛一下抱起這個抽搐成一團的小小的軀體,恐怖地大聲喊:「兵兵!兵兵!兵兵!……」
當孩子終於哭出聲來時,他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抱住頭,像牛一樣嚎叫了一聲!
此刻,在另一孔窯洞裡,盧若琴也關住門,伏在桌子上嚶嚶地啜泣著…… 災難又一次打倒了高廣厚。
不幸的人!他臉上好不容易出現了一絲笑影,這下子又被謠言的黑霜打落了。這是哪一個惡毒的人在踐踏善良的人心呢?
高廣厚自己並不想查問這個謠言的製造者。
生活中總有那麼一些人,懷著刻毒的心理來摧殘美好的東西。這些人就是在走路的時候,也要專門踩踏路邊一朵好看的花或一棵鮮嫩的糙。他們自己的心已經被黑色的幔帳遮蓋了,因而容不得一縷明亮的光線。
這個被生活又一次擊倒的人,現在主要考慮的是:這種可怕的謠言大概已經廣泛地傳播開來,後壁那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怎麼能承受得了這種可怕的壓力?
他現在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齒:是他害了那個一心為他的人!他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窩囊,恨自己沒有一點男子漢的味道!怎麼辦?他不斷地問自己。
天已經黑嚴了。他摸索著點亮了炕頭的煤油燈。
兵兵不知是什麼時候停止哭聲的,現在滿臉淚痕,已經躺在炕上睡著了。窯里和外面的世界都陷入到了一片荒漠的寂靜中。只有桌子上那隻小鬧鐘的長秒針在不慌不忙地走著,響著嘀嘀嗒嗒的聲音。高廣厚抬起沉重的頭,兩隻眼睛憂傷地看著熟睡中的小兵兵。他用粗大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把披在他額頭上的一綹汗津津的頭髮撩上去。他難受地咽著唾沫,像一個農村老太太一樣,嘴裡喃喃地絮叨著:「我的苦命娃娃,你為什麼投生到這裡來呢……」他感到頭疼得像要裂開一樣,就脫了鞋,上了炕,和衣躺在兒子的身邊。他拉過被子的一角,給兵兵蓋在身上,吹滅了炕頭上的煤油燈,就睡在了一片黑暗中。父子倆下午連一口飯也沒吃。但他不餓,他想起應該給兵兵吃點什麼,又不忍心叫醒孩子。
他閉住眼睛躺在炕上,盤算他怎樣擺脫眼前這困難的處境。他想他今晚上一定要想出一個辦法來。這不是為了解脫他自己,而是他要讓自己的良心對得起盧若琴!
他迷迷糊糊地,不知是在醒著的時候,還是在睡夢中,他覺得他已經想好了明天起來做什麼……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高廣厚先做好飯。他自己沒吃多少,主要是給兵兵餵。
他隨後就抱著孩子,到學校前面的舍科村去了。
他到了一家姓張的家裡。他已經教過這家人的幾個孩子,現在還有一個孩子在四年級。平時他和這家人商量:他父子倆能不能借他家一孔窯洞住?並且白天他要把兵兵寄放在這裡。這家人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他商量著讓白天給他看娃娃,晚上回來就由他管。連房租和看孩子,他準備每月付十五元錢。老張一家十分厚道,都說怎能收高老師的錢呢?房子他儘管住;娃娃放下,他們盡力照顧。
這事情很快就說妥了,他然後又跑到幾個高年級女生的家裡,給學生和他們的家長做工作,說他要到寄放兵兵的地方去住,學校偏僻,讓這幾個女學生晚上到學樣和盧老師住在一塊。家長和孩子們都很高興。他們都說跟盧老師住在一塊,還能在她那裡多學些文理呢。
事情全說孚當後,高廣厚抱著兵兵寬慰地回到學校。他想他早應該這樣做了。如果早一點,說不定會惹不出那些閒言閒語。到學校後,他先沒回自己的窯洞,直接去找盧若琴。他用很簡短的話,說他從今天起,準備搬到舍科村去住;另外將有幾個女生來給她作伴,這已經都說好了。
「為什麼這樣呢?」她像一隻受過驚嚇的小鳥,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她猶豫了一下,從地上抱起小兵兵,在他臉上親了親。「姑姑,我再不叫你媽媽了……」兵兵用小胖手摸著她的臉,說。這句話一下子又使兩個大人陷入了一種極其尷尬的境地。盧若琴的臉「刷」一下又紅了。
高廣厚沉重地低下了頭,說:「若琴,我把你害苦了……我再不能叫你受冤屈了。要不,你乾脆回去找一下你哥哥,給你另尋個學校……」「不,」盧若琴一下子變得鎮定了,「別人願意怎說讓他說去!人常說,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