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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估計主人快要回家的時候,我們便悄悄溜了出來。心裡不由冒出了毛澤東的兩句詩: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第二部第一稿的寫作隨即開始。

    這次換了地方,到黃土高原腹地中一個十分偏僻的小縣城去工作。

    正是三伏天,這裡的氣候卻特別涼慡。我在縣武裝部院子裡的角落裡找了一孔很小的土窯洞,陰涼得都有點沁人肌膚,不得不每天生一小時火爐。三伏天生火爐可算奇蹟——但這卻是真的。

    工作規律在寫第一部時已經基本建立起來,許多方面習慣成了自然,不必為一些形式上的小事而大費心機。

    心理狀態異常緊張。因為我意識到,第二部對全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體力和精神都竭力讓其運轉到極限,似乎像一個貪婪而沒有人性的老闆在壓榨他的僱工,力圖擠出他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汗。

    從大戰略上說,任何作戰過程中的中間部分是最困難也是最重要的。它是勝敗的關鍵。比如足球比賽,最艱難的爭奪也在中場。在現代足球運動中,幾乎所有的隊都把主要的力量投放在中場。如果中場部分是弱的,那麼前鋒即使有天才表演也常常抓不住致勝的機會。

    長卷小說中的一種現象是,有特別輝煌的開卷和壯麗的結束,但中間部分卻沒有達到同樣的成績,這在很大程度上會給讀者帶來難言的遺憾。我個人覺得,天才作家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似乎就有這種不滿足。  

    不管能否達到目的,我認識到,對於《平凡的世界》來說,第二部是橋樑,但不能成為一種過渡。它更應該在正面展開儘可能寬闊的衝突,有些人物甚至在第二部就應基本完成他們的「造像」。

    人物關係之間和人物自身的心理衝突大規模地交織在一起,其紛繁錯綜有點「會戰」的性質。好像一個人擺開好多攤象棋,不斷調換角色和位置來下這些棋。在一片紛亂中得保持清醒的頭腦和堅強的意志來進行。精心地組織「混亂」。 審慎地挽結並梳理網結。在大片的刈割中細緻地「撿漏」。悉心地攔蓄後又瓷意汪洋般放脫。在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以更大的勇氣投入。在一些上下都平坦的道路上故意為自己投置似乎不可逾越的障礙。之後,經過巨大繁複勞動和精神折磨仍然能穿過去的地方,就可能取得較為滿意的成果。

    體力在迅速下降,有時候累得連頭也抬不起來。抽菸太多,胸脯隱隱作疼。眼睛發炎一直未好,痛苦不堪。

    想到了鍛鍊。方式卻過分極端,每天下午晚飯後去爬城對面那座最高的山,而且不走正路,專門尋找了一條羊腸小道。山路崎嶇,攀登相當吃力。這山被茂密叢林覆蓋,也沒有農田,大熱天不會有任何人出現在這裡。於是一到半山腰的樹叢中,就脫得赤條條只穿一件褲衩,像非洲叢林裡的土著生蕃。  

    爬上山頂最高處的那一方平台,先抽一支煙,透過小樹林望一會兒縣城街道上蟻群般走動的人,然後做一套自編的「體操」。如果當時有人發現太陽西沉的時候,此地有個赤身裸體的傢伙做出一些張牙舞爪的動作,一定會大吃一驚。

    下山回到宿舍,用先備好的一桶涼水沖洗完身子,再開始工作。

    這種鍛鍊方式在當時體力不支的情況下,是十分有害的,它實際上加速了體力的崩潰。如此極端鍛鍊身體的方法是過去從少年毛澤東那裡受到的啟發。記得十幾歲時,就曾在暴雨雷電中一個人爬上山讓瓢潑大雨淋過自己,雷聲和閃電幾乎就在咫尺之間;也曾冒險從山頂幾乎不擇道路地狼奔豕竄衝下來,以鍛鍊在危難瞬間思維和行動的敏捷與諧調,或者說選擇生存的本領。沒想到十幾年後竟然又作了這樣一次類似的「少年狂」。

    第二部的初稿是在精神、精力最為飽滿的狀態下完成的。

    這是一次消耗戰。尤其對體力來說,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庫存」。自我感覺要比第一部好。這是一個很大的安慰。這時候,才感到踏入了創作生涯的一個新階段。《人生》對自己的籠罩真正散淡下來,似乎已是一個遙遠的事件。

    身體的變化是十分明顯的。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蒼老了許多。走路的速度力不從心;飯量也減少了不少。右邊的眼睛仍然在發炎,難受得令人發狂。醫生認為是思維長期集中焦慮而造成的,建議我停止工作和閱讀。無法接受這個忠告。  

    倏忽間明白,所謂的「青年時代」就在這瞬間不知不覺地永遠結束了。想起了葉賽寧傷感的詩句:「不惋惜,不呼喚,我也不啼哭;金黃色的落葉堆滿我心間,我已經再不是青春少年……」

    突然接到中國作家協會的通知,讓我三四月間出訪西德。

    這期間正是我準備休整的空檔時間,因此很樂意進行這個別致的活動。

    36

    這是我第一次走出國內,因此有許多個人的「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穿西裝等等。

    四德的訪問使我大開眼界,感覺似乎置身於另外一個星球的生活。思維的許多疆界被打破了,二十多天裡,幾乎跑了所有重要的大城市和一些著名的小地方,並且穿過冷戰時期東西的界標「柏林圍牆」到東柏林去玩了一天。

    作為一個有獨立人生觀的人,我對所看到的一切都並不驚訝。我竭力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尋找與我熟悉的那個世界的不同點和相同點,尤其是人性方面。

    一切都是這樣好,這樣舒適愜意。但我想念中國,想念黃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個貧困世界裡的人們。即使世界上有許多天堂,我也願在中國當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

    在異邦公園般美麗的國土上,我仍在思考我的遙遠的平凡世界裡的那些衣衫襤褸的人物,甚至好笑地想像,如果讓孫玉亭或王滿銀走在漢堡的大街上會是一種什麼狀態?  

    二十多天的訪問已足夠了。我急迫地想回去進行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其心情就像外出的婦女聽見了自己吃奶孩子的啼哭聲。是的,沒有什麼比我的工作更重要。

    有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我在慕尼黑奧林匹克體育中心觀看了一場十分精彩的足球比賽。我曾熱愛的球星魯梅尼格(他當時效力拜仁慕尼黑隊)也上了場,並且給對手紐倫堡隊的大門送進去第一個球。

    在法蘭克福一下飛機,我就向德方陪同人員提出看一場足球賽,他們熱情周到地滿足了我的這個願望。至今想起這場球賽都使我激動不已。

    在一切體育運動中,我只對高水平的足球比賽心醉神迷。

    它是人類力量和智慧的最美好的體現。它是詩,是哲學,是一種人生與命運的搏擊。

    訪問結束,從北京一下飛機,聽見滿街嘈嘮的中國話,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旋轉。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但我卻更愛貧窮的中國。

    原來打算從北京直接坐飛機到延安,而且想直接走到某個山村的土窯洞裡,以體驗一下從「天堂」突然降落到「地獄」的感受,但因西安家中有事,這點「羅曼諦克」的想法未能實現。

    又回到了機關院內那間黑暗的「牢房」,開始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為了得到一些自然光線,一整天都大開著門。  

    激奮與悽苦交織在一起。 37

    對待息的工作,不僅嚴肅,而且苛求。一種深遠的動力來自對往事的回憶與檢討。時不時想起青少年時期那些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些盲目狂熱情緒支配下的荒唐行為,那些迷離失落的傷感和對未來的涉茫無知。一切都似乎並不遙遠,就發生在昨天。而眼下卻能充滿責任感與使命感,從事一種與千百萬人有關係的工作,這是多麼值得慶幸。因此,必須緊張地抓住生命黃金段落中的一分一秒,而不管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現在我已全然明白,像我這樣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錯一步或錯過一次機會,就可能一錢不值地被黃土埋蓋;要麼,就可能在瞬息萬變的社會浪cháo中成為無足輕重的犧牲品。生活拯救了我,就要知恩而報,不辜負它的厚愛。要格外珍視自己的工作和勞動。你一無所有走到今天,為了生活慷概的饋贈,即使在努力中隨時倒下也義無反顧。你沒有繼承誰的罈罈罐罐,迄今為止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勞動所獲。應該為此而欣慰。

    為了這所有的一切,每一天走向那個黑暗可怕的「作坊」,都應保持不可變更的狀態:莊嚴的時刻就在今天。

    我的難言的悽苦在於基本放棄了常人的生活。沒有星期天,沒有節假日,不能陪孩子去公園,連聽一段音樂的時間都被剝奪了,更不要說上劇院或電影院。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機關院子裡空無一人,在這昏暗的房間裡像被拋棄了似的龜縮在桌前,毫無意識之中,眼睛就不由cháo濕起來。  

    除過勞累,仍然存在一個飢餓問題。沒想到在煤礦沒啥可吃,回到城裡工作還是沒啥可吃。不是城裡沒有吃的——吃的到處都是。主要是沒有時間正點吃飯。生活基本得靠自己料理。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而且常常拖在晚上十點鐘左右(再遲一點夜市就關閉了)。

    在西安當年大差市那一大片夜市上,許多賣吃喝的小攤販都認識我。我不止一次吃遍幾乎所有能吃的小攤子,只是人們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我想,從外貌上和那種狼吞虎咽的吃相,他們大概會判斷我是蹬三輪車的師傅。吃這些飯花錢不少,但絕不是一種享受。尤其是衛生,那簡直不能提說,每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趕緊吞咽完。時至今日,我從很遠的地方看見夜市,就想嘔吐。

    有時候,因為順利或者困難,不知不覺就到了夜間十二點鐘。夜市去不成了,又無處尋覓吃的東西,只好硬著頭皮到沒有入睡的同事家裡要兩個冷饃一根大蔥,湊合著算吃了一頓飯,其狼狽如同我書中流落失魄的王滿銀。

    順便說一說,我吃飯從不講究,飲食習慣和一個農民差不多。我喜歡吃故鄉農村的家常便飯,一聽見吃宴會就感到是一種負擔,那些山珍海味如同嚼蠟,還得陪眾人浪費很長時間。對我來說,最好能在半小時以內吃完一頓飯。有時不得不陪外賓和外地客人上宴會,回來後總得設搞點饃或麵條才能填飽肚子。但我也有一些「洋愛好」,比如喝咖啡就是一例,消費觀念是順其自然,完全根據自己的實際需要,從不刻意計算攀比。可以用一百元錢買,一條高級香菸供「關鍵」的幾天抽,也可以用五十元錢買一件仿羊皮夾克穿幾個冬天——當然,從沒有人相信我身上的皮夾克會是假的。  

    第二部完全結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體狀況不是一般地失去彈性,而是彈簧整個地被扯斷。

    38

    其實在最後的階段,我已經力不從心,抄改稿子時,像個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著身子勉強用筆在寫。幾乎不是用體力工作,而純粹靠一種精神力量在苟延殘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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