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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我立在窗前,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雨雪,在心中乞求老秦的原諒。
因此原因,以後去過幾次北京,都鼓不起勇氣去看望這位我尊敬的老人。但我永遠記著:如果沒有他,我也許不會在文學的路上到今天。在很大的程度上,《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這兩部作品正是我給柳青和秦兆陽兩位導師交出的一份答卷。
不知哪一天起,晚飯後增加了一項新活動——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時。
暮色蒼茫中,從礦醫院走出來,沿著小溪邊的土路逆流而上,向一條山溝走去。走到一塊巨型岩石前立刻掉過頭,再順原路返回來。
第一次散步的路線和長度被機械地固定了下來。那塊巨型岩石就是終點,以後從不越「雷池」半步。這種刻意行為如同中了魔法,非常可笑。
整個散步的沿途,黃昏中幾乎碰不見一個人。加之這地方本來就荒僻,一個人出沒於其間的曠野,真像遊蕩的孤魂。
如果碰上另外一個人,雙方都會嚇一跳。
最大的好處是,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不必裝腔作勢,完全可以放浪無形,隨心所欲。大部分時里,我都是一路高歌而行,並且手舞足蹈。自己隨心編幾句詞,「譜」上曲調,所復吟唱,或者把某首著名的柯恣意歪曲,改變成另一種自己樂意的曲調。記得唱得最多的是一首毛澤東詩詞改編的歌貢《沁園春·雪》。
接下來,發生了兩個「危機事件」。
首先是刮鬍子刀片。我一臉「匈奴式」鬍鬚,每天早晨都得刮臉,但只帶了一個刀片——原想煤礦肯定能買到這類生活日用品,沒想到這裡缺這東西。可把人整苦了。這個刀片勉強用了十幾次後,每刮一次都很艱難,非得割幾道血口子才算了事。
只好停止了這種痛苦。
但是幾天不刮,鬍鬚長得很長,不考慮美觀,主要是難受。後來只好每個星期抽點時間,串游著河岸邊擺攤的剃頭匠那裡專意刮一次鬍鬚。
另外,我的紙菸眼看就要抽完了,原來安頓好買煙的人卻遲遲不能把煙捎來。
這是一個真正的危機。
對我來說,飯可以湊合著吃,但煙絕不可以湊合抽。我要抽好煙,而且一個時期(甚至幾年)只固定抽一個牌子的煙。我當時抽動南玉溪捲菸廠出的四盒裝「恭賀新禧」牌。
任何意志堅強的人都有某種弱點,都有對某種誘惑的不能抗拒。煙就是一種專門征服人意志的強大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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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當年和柳青接觸時,嚴重的肺心病已經使他根本不能再抽菸。但堅強的老漢無法忍受這個生活的懲戒,他仍然把紙菸的菸絲倒出來,裝上一類似菸葉的東西,一本正經地在抽。每次看見他貌似抽菸的神態,都忍不住想笑。
另一位作家杜鵬程(寫此文時他剛逝世——願他靈魂安息),當時也因病而停止了抽菸,並且受到了老伴的嚴密監視。
但他有時忍受不了,會跑到我的宿舍來偷偷抽。正抽著,突然發現老伴走來,趕忙給我做個鬼臉,把煙在鞋底下擦滅,嘻笑中一臉驚慌地對我說:「文彬來了!」
作家王汶石我認識他時,他已經真正戒掉了煙(也是患肺氣腫)。但據說戒菸時所下的決心之大,幾乎待於是一次和命運的搏鬥。另人戒菸是把扔掉或藏起來,聽說王汶石當年戒菸是把所有的好涸都拿出來放在顯眼而且隨手可取的地方,看自己能不能被煙引誘。有一次危險到下意識中已把一盒煙剝開了,但還是忍住沒抽。對於一個半夜起來小便後還要抽幾支煙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嚴重就可想而知了。一個半夜起來小便後還抽幾支煙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嚴重就可以想而知了。
我最少在目前還沒意志皈依不吸菸者的行動。
沒有煙,我會「一事無成」。
眼看煙已到山窮水盡的程度,慌亂驚恐如同一隻將要喪家的犬。
好在最後關頭,煙終於捎來了。當時的心情就像一句彈盡糧絕的士兵看到了水、餅乾和彈子同時被運到了戰壕里。
寫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許是孤獨。
人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矛盾體。為了不受於干擾地工作,常常要逃避世俗的熱鬧;可一旦長期陷和孤境,又感動痛苦,又感動難以忍受。
一般情況下,我喜歡孤獨。
我的最大愛好是沉思默想。可以一個人長時間地獨處而感動身心愉快。獨享歡樂是一種愉快,獨自憂(模糊的)也是一種愉快。孤獨的時候,精神不會是一片純粹的空白,它仍然是一個豐富多采有世界。情緒上的大歡樂和悲痛往往都孤獨中產生。孤獨中,思維可以不依照羅輯進行。孤獨更多地產生人生的詩情——激昂的和傷感傷痛的詩情。孤獨可以使人的思想向更脘更深邃的地方伸展,也能使你對自己或環境作更透徹的認識和檢討。
當然,孤獨常常叫人感到無以名狀的憂傷。而這憂傷有時又是很美麗的。
我喜歡孤獨。
但我也懼怕孤獨。
現在,屈指算算,已經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里度過了很長一段日子。多少天裡,沒和一個人說過一句話。白天黑夜,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這間房子裡,作伴的只有一隻老鼠。
極其渴望一種溫暖,渴望一種柔情。整個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冰。寫不下去,痛不欲生;寫得順利,欣喜若狂。這兩種時候,都需要一種安慰和體貼。 25
尤其是每個星期六的傍晚,醫院裡走得空無一人。我常伏在窗前,久久地遙望河對岸林立的家屬樓。看見層層亮著燈火的窗戶,想像每一扇窗戶裡面,人們全家圍坐一起聚餐,充滿了安逸與歡樂。然後,窗簾一道道拉住,燈火一盞盞熄滅,一片黑暗。黑暗中,我兩眼發熱。這就是生活。你既然選擇了一條艱難的道路,就得捨棄人世間的許多美好。
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重新坐回桌前,回到那一群虛構的男女之間。在這樣的時候,你描描繪他們的悲歡離合,就如同一切都是你自己切身的體驗和感受。你會流著幸酸的或者是幸福的淚水講述他們的故事——不,在你看來,這已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
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火車的鳴叫,便忍不住停下筆,陷入到某種遐想之中。這充滿激情的聲音似乎是一種如喚。你會想到朋友和親人從遠方趕來和你相會,以及月台上的那揪心的期盼與久別重逢的驚喜。
有一天半夜,當又一聲火車的鳴叫傳來的時候,我已經從椅子上起來,什麼也沒有想,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門。我在料峭的寒風中走向火車站。
火車站徒有其名。這裡沒有客車,只有運煤車。除過山一樣的煤堆和一輛沒有氣息的火車,四周圍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
我悲傷而惆悵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來這裡是接某個臆想中的人。我也知道,這雖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經錯亂。我對自己說:「我原諒你。」
悄悄地,用指頭抹去眼角的冰涼,然後掉過頭走回自己的工作間——那裡等待我的,仍然是一隻老鼠。
終於要出山了。因為元旦即在眼前。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日子裡,為了親愛的女兒,我也得趕回去——其實這也是唯一的原因。
和這個煤礦、這個工作間告別,既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我終於要離開這個折磨人的地方。難受的是,這地方曾進行過我最困難最心愛的工作,使我對它無限依戀。這是告別地獄,也是告別天堂。總之,這將是一個永遠難以忘懷的地方。
寒冬中,我坐在越野車的前座上離開此地,懷裡抱著第一部已寫成的二十多萬字初稿。透地寰窗,看見外面冰天雪地,一片荒涼。記得進山時,還是滿目青綠,遍地鮮花。一切都毫無覺察中悄然消逝了,多少日子都沒顧得上留意大自然的變異。沒有遣憾,只有感嘆。過去那段時光也許是一生中度過的最為充實的日子。現在應該算作是一個小小的凱旋。
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一切能都讓人感動眼花繚亂,到處是匆忙或悠閒的人群。矯健瀟灑的青年人,滿面紅光的中年人,自得其樂的老年人。洪水般的車流,蜂窩似的噪音。最讓人眼讒的是街道兩邊店鋪里堆積的那些吃喝。平是身處城市,對於那些陳年積月的副食品並不會產生興趣,但對一個啃了許多日子冷饅頭的人來說,一切都是美味珍饈。
無論如何,城市是人類進步的偉大標誌。久住於其間,也許讓人心煩,可一旦離開它太久,又很渴望回到它的懷抱。當你從荒原上長時間流浪後重返大城市,在很遠的地方望見它的輪郭,內心就會有許多溫暖升起。最重要的是主,無論是好是壞,這裡有你的家。想著馬上就要看見親愛的女兒,兩腿都有點發軟。
短短几天假期(自己頒布的),興奮得不知該幹什麼。首先到大街上的人群里瞎擠了幾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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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的人群中無目的地行走,也算一個不常有的愛好。
繁華熱鬧的街道,無論物還是人,都會給你提供大量的信息,給你許多啟示和靈感。有時候,一篇文章寫完了,題目不滿意,就到大街上去「尋找」,往往會有意外的收穫。思考問題有時也要改換一下環境。大部分時間需要安靜,有時候在嘈雜聲中更能集中精神,只是應該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絕不能在一群熟人之中,因為一旦掉入思考的深淵,就往往難以顧及世俗的禮貌。我曾經為此得罪過不少愛面子的紳士。既是在機關,陷入寫作的苦惱時,也常常會路遇同輩、長輩忘了問候一聲,被人評為「驕傲」——上帝作證,這確實是無意間犯下的銷誤。
接下來,該彌補一下所欠孩子的感情,於是,在床鋪上地板上變作一匹四肢著地的「馬」呈「狗」,讓子騎關轉圈圈爬;要麼,讓孩子騎在脖項里,扛著她到外面遊逛。孩子要啥就給買啥——這顯然不舍教育之道,但又無法克制。
春節過後不久,就又進入周而復始的沉重。在以後的幾年裡,我再也沒有能純粹地休息這麼長的時間。
第一部初稿終於完成了。就自己來說,這可是一個歷史性的成就。望著桌上的一大摞稿紙,內心很是激動。雖然就全書的工作量來說,它只是六分之一(每部兩稿),但這迄今為止所進行的最長一次遠征,現在,終於在這個地方結束了一個段落。
抄寫和二稿某種意義上是一種「享受」,儘管就每天的勞動量和工作時間來說,比第一遍稿要付出的更多。這主要是一種體力的付出,腦力相對來說壓力要小一些。寫第一稿,前面永遠是一片不可知的空白,寫完今天,還不知道明天要寫什麼。現在,一切都是有依據的,只是要集中精力使之更趨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