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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凌霄此刻想起賀鳴,想到自己正站在他曾經站過的地方,是怎樣的心情。
老胡抬頭望向訓練館頂的橫幅:
“無論是哪一種契機指引你們來到這裡,每個人都該心懷感激,因為這裡是離夢想最近的地方,所以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不要難過,不要怨恨,要記住這份心情。”
***
中午我去林子裡餵貓,希望這些貓大爺能讓我擼擼肚子,心情好點兒,卻沒想到在貓窩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紙盒子和舊棉衣鋪成的貓窩不見了蹤影,林地中央赫然是兩座貓房子,高大英俊的男人正把屋頂蓋上,固定好後他站起來,和身後笑得合不攏嘴的趙婆婆說話。
厲睿?他怎麼會在這兒?
厲睿回頭看見我,笑著和我打了聲招呼,我問他來幹嘛的,他說來找胡指導談贊助的事,順便給貓咪們帶了房子和貓糧來。我覺得這個回答似乎哪裡不對,但一時又說不上來。
老胡打來電話,厲睿和趙婆婆告了辭,我感覺趙婆婆見著厲睿比見著我還熱絡,不禁有點吃味:“婆婆,你怎麼認識他的啊?”
趙婆婆笑著說:“認識好久了啊,他以前常和那個年輕人一起來餵貓的……”
等一下,幫趙婆婆餵貓的那個年輕人其實就是賀鳴啊,那厲睿——
我猛然嚇出一身冷汗,厲睿今年30歲,家族龐大,政治聯姻,留美歸來,全部都吻合!不會錯,厲睿就是當年拋棄賀鳴,一個人遠走高飛的人!
如此一來,厲睿之所以認得凌霄,凌霄之所以不喜歡厲睿,就都解釋得通了!
可是為什麼?凌霄明明應該恨透了這個人,為什麼還要接近厲睿的妹妹?
我心中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連貓肚皮都顧不上擼了,急忙跑回宿舍。
我看得出厲睿很寵厲欣,幾乎是有求必應,凌霄肯定也看得出來。他這麼做是想報復厲睿嗎?可是厲欣是無辜的啊!
不可能,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凌霄!
***
回宿舍沒找到凌霄,章庭說他出去了,給他打電話他也沒有接,我找去了訓練館,沒見到凌霄,卻看到老胡,他一個人慢吞吞地拖著地,低著頭好像心事重重,我都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了,他才發現我。
“喬麥?”老傢伙一臉意外地瞅著我,“有事嗎?沒事就陪我拖拖地吧。”
媽的根本就不給我回答的機會,那你幹嘛要還多此一問!
老胡發了話,我有再多不情願也只能掄拖把上。和胡指導一塊拖地的我,仿佛又找回了放學後碰巧和班主任同路的那份恐懼。
沒法親自問凌霄了,不過既然賀鳴在國家隊也待過,沒準老胡能知道些什麼。我倆拖把默契地碰到一塊兒時,我鼓起勇氣和“班主任”搭了訕:“你不是在和厲總談贊助嗎,這麼快就談完了?”
“就簽個字嘛,又不是寫書法。”
我咳嗽一聲:“胡指導,你認識賀鳴嗎?”
老胡停下拖把抬頭看我,片刻後無奈地低下頭:“他都跟你說了啊……”拖把在地上來來回回搓了兩下,忽然又狐疑地皺起眉,“不對,凌霄不可能和你說這些,”說著抬頭沖我一瞪,“臭小子,少來套我的話!”
我靠老胡智商還挺高的啊!我看著老胡氣鼓鼓地推著拖把穿梭在訓練館裡,乾脆用起了激將法:“我是無意間聽人說的,國家隊也太不厚道了,就因為人家出櫃把人家除名了啊……”
我話還沒說完,那頭老胡的拖把就“咚”一聲砸地板上,把我嚇得一個激靈。
“你聽誰說的?!梁指導是那種人嗎?!”
梁忠輝指導就是當年國家隊的總教練,也是老胡的恩師,他這麼光火我能理解。我小心把拖把杆子豎在身前,謹防他過來揍我。
老胡吞了一口氣:“沒錯,賀鳴那事當時是鬧挺大的,在國家隊和劍協都引發了不小的爭議,但是梁指導愛才心切,硬是頂住了上面的壓下,力保下賀鳴,當年還立過軍令狀,留下賀鳴就必須保證賀鳴要在奧運佩劍項目上拿金牌,還要幫團隊拿下團體賽金牌,否則不單賀鳴要走人,梁指導也得走人。”
老胡說到這裡已經是氣也氣不起來了,我能想像這是多大的壓力:“可是賀鳴並沒有出現在國際賽場上啊?”
“嗯,”老胡又彎腰撿起了拖把,“因為後來不只有來自擊劍協會的壓力,還有來自凌家,也就是凌霄父親的壓力。凌家無論如何不能容許自己家裡出來的人作為出櫃的同性戀擊劍選手出現在國際賽場上,他們找到了賀鳴打地下比賽的證據,舉報到體育總局,說這種行為不符合運動員的職業道德。正是要備戰奧運的關頭,全隊被這些事折騰得雞犬不寧,賀鳴不想連累國家隊和恩師,所以主動選擇了退隊,可是梁指導扣下了他的退隊申請,說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也要努力試試。”
我聽得眼眶都熱了,體育競技是多麼乾淨的世界,運動員哪個不是耗盡了青春在拼搏,為什麼那些有權有勢的人要把手伸到這裡來?!
“這之後我聽說賀鳴為了找那個人飛去了美國,說是有請假,但其實沒有和梁指導打過招呼。梁指導為他撒了謊,只是想盼著他回來。”說完老胡長長地沉了口氣,“好好一個人才就這麼沒了,聽說是交通意外,那個時候凌霄還不滿十五歲吧。”
他說完又低下頭拖他的地,很慢很慢地擦拭著訓練館的地板。老久拖把的摩擦聲刮在我心頭,壓抑得要命,賀鳴什麼都沒有做錯,但最糟糕的卻都被他遇上了。
“那個人就是厲睿吧。”我說。
老胡的背影頓了一下,點點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咱們隊裡做動作捕捉分析用的那台設備,沒有力隆的贊助還真用不起,對手們用的都是國際最先進的設備,現在已經不是單純拼選手個人能力和教練執教能力的時代了,更是拼科技的時代,再說……他大概也是想彌補吧。”
我站在空曠的訓練館中央,好像能體會到賀鳴那時的孤立無援,我瞪著老胡佝僂的背影,只覺得諷刺:“……還有什麼可以彌補的?”
“厲睿說賀鳴有兩個夢想,一個是站上奧運冠軍的領獎台,另一個是將來自己退役了,”老胡回頭對我說,“也可以看著凌霄站上奧運冠軍的領獎台。”
☆、第 49 章
我又去了林子裡,本來是沒抱什麼希望的,卻沒想到厲睿還在這裡。他坐在一把長椅上,仰面閉著眼,陽光灑在額頭。
“你在想賀鳴嗎?”
開門見山地說出這個名字,應該是嚇了他一跳,他猛地坐直看向我,末了苦笑一聲:“……凌霄到底還是都告訴你了啊。”
他並沒有告訴我你就是那個拋棄賀鳴的人,你恐怕一點都不了解賀鳴的這個弟弟。我問:“賀鳴真的是你害死的嗎?”
沒想到厲睿承認得很乾脆:“是。”
“為什麼?”我忍不住了,“為什麼你要在那種時候離開他?!你要是覺得愛錯人了,後悔了不想愛了,你能不能早點兒放過他?為什麼要害他一無所有之後才離開他?!”
“沒錯,一無所有……”厲睿弓著背,凝視著身旁空落的長椅,“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做?”
“屁話,我當然不會離開他!”嘴裡說著這個模糊的指稱,我心裡想的卻是凌霄,如果他也因為我變得一無所有,我愧疚痛恨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離開他一走了之?“他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了……”
厲睿深吸一口氣:“你想聽嗎?故事有點長,和他之間的事,已經好久沒和別人說過了。我覺得也許應該告訴你,為了你……為了你們。”
一切從頭講起,當年厲睿是在擊劍館學劍時認識賀鳴的,認識的那年他們十九歲。他學劍只是想玩玩,但當賀鳴拿起那把劍,那卻儼然是征服夢想的武器。
“他哪裡都和我不同,”厲睿說,“他拿起劍,站在我對面的時候,我就完全忘了步伐,忘了動作,只能憑一股牛勁想擊敗他,沒有一次成功過。走出擊劍館,我是那個年紀的少年人中的人生贏家,家裡窮得只有錢,長得也不賴,桌球網球烏七八糟的什麼都會,考了駕照,開著跑車四處招搖,全世界都玩了個遍。可一到擊劍館,我就只有被那個人一次次斬落劍下的份。一開始非常不服氣,後來發現這人明明那麼強,但竟然過得那麼單調無趣,每天除了上學、練劍、就是關心弟弟上學,教弟弟練劍,我眼裡的花花世界,在他眼裡只是一條通往頂峰的長路。耀眼的人我見過很多,乾淨的人也不少,但我從沒見過像他一樣,又乾淨又耀眼的人。”
聽上去不過又是一個紈絝子弟找到真愛的俗套故事,但因為主角是賀鳴,而我已經知道了故事的結局,聽起來難免有點難受。更令我難受的,是原來賀鳴起初並沒有回應厲睿,他很清楚自己家裡的情況,大概也覺得自己和厲睿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是,按厲睿自己的話講,那時的他纏人得就像一塊狗皮膏藥,他知道自己遲早能打動賀鳴。
他沒有估錯,在賀鳴單調無趣的人生中,那個熱情又執著、總能變著花樣製造驚喜的自己,就像來自熱帶的雨。
人戀愛起來是很瘋狂的,厲睿這樣說,那些日子裡,他忘了自己是家裡的獨子,他的婚姻早就是一場政治遊戲,就算想起來,似乎也已沒那麼重要,那時他還年輕,還叛逆,和所有年輕叛逆的人一樣,以為愛情都有了還有什麼是不能搞定的?未來他已經決定要和那個人一起走,非他莫屬,為了拒絕政治聯姻,他不顧一切向家裡人出了櫃,這個宣戰一樣的舉動震驚了他的家族。
“是我單方面決定帶賀鳴向父親出櫃的,從頭到尾我根本沒有問過賀鳴的意見,他甚至都不知道我那天興沖沖地開車去接他,其實是要帶他去見我父親。太年輕了,又被愛沖昏了頭,我從小衣食無憂地長大,從沒遇到過挫折,覺得世界上沒什麼難得住我,向家裡人出櫃也是一種對他表白決心,給他驚喜的方式。”
我萬萬沒有想到,在我眼裡厲睿就是“成熟”的代名詞,而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藥,那應該是用在我身上的形容。
“我父親勃然大怒,我知道他會發怒,讓我滾什麼的我都無所謂,想要把我的婚姻當做家族的工具我就是不允許。”厲睿說,“可我沒想到他竟然會聯合凌家,打壓我也就算了,還打壓賀鳴。我為自己的魯莽後悔,跟賀鳴去見了凌霄的父親,向他父母承認賀鳴只是陪我演戲,他只是幫我擺脫聯姻,但是賀鳴卻當面否認了我的話。我記得那之後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說……他無以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