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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桐沉默了,過會兒,略有些遲疑地答:“似乎……也有道理。”
顧小影舒口氣,似乎到這時才感覺出什麼叫做筋疲力盡,她靠在沙發上閉上眼,對著話筒說:“管桐,其實我也沒撒謊,我的確是覺得婚禮不需要多麼豪華,太豪華的婚禮不光累人,對你一個機關幹部來說影響也不好。可是結婚對女人來說就等於第二次投胎,這是件嚴肅的大事,哪怕只有三五桌人,但總要有讓人有一種被重視的感覺吧?而咱們的那場婚禮,的確只讓我有種被敷衍的感覺。我委屈,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施捨的一方,心裡難免不舒服。管桐你想過嗎,如果我真是那種虛榮的女人,我可能滿足於你這間有三十年歷史的機關宿舍?我可能連求婚戒指都沒有就同意嫁給你?”
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低下去——是到了這會兒,她才感覺到吵架真是件疲憊的事,無論是贏還是輸,都累。她長嘆口氣:“有些話,說開了就好。我發誓,從今往後,我再不會提這個話題了,你放心吧。”
空氣中就這樣變得沉寂,有很長一段時間,電話聽筒里只有兩人沉默的呼吸聲。記不清過了多久,顧小影才聽見管桐嘆的聲音,他說的是:“老婆,委屈你了。”
聽見這句話的一瞬間,顧小影鼻子一酸,眼眶接著就變紅了。
或許,也就是那一瞬間,顧小影知道了,女人們的抱怨往往都是不持久的——或許只是那麼一句安慰一點哄,所有的聲討便速速偃旗息鼓。心軟嘛,都這樣。
可就是這點安慰這點哄,也不是所有男人能願意給、都能給的,或是都意識到要給的。
不過有趣的是,後來每當想起這次吵架,顧小影總會覺得有點“里程碑”的意思——興許,是從那天起,她意識到自己真的也不過就是個普通到俗氣的女人,也喜歡翻舊帳,也相當放不開。她甚至也知道了,無論自己,還是這世界上別的女人,看上去再溫婉知性、光鮮亮麗,在生活中都有不修邊幅、蠻不講理的一面。只不過,嫁人前,我們的父母包容了這一切,所以所有的缺點都是等到嫁人後才暴露出來——換句話說,這些不是婚姻的錯,而是婚姻的必然。
其實,顧小影也很不喜歡這樣隱約透著些小氣的自己,可是沒有辦法,她是普通人,不是道德典範。即使她努力要求自己做得更好一點,也不是為了給他人做標杆,而只是為了讓自己的生活更灑脫、從容、閒適……僅此而已。
所以,從那天起,他們雖然仍舊吵架、翻臉、相互威脅,可他們心裡都不約而同地在某些話題前插上了禁行符號,車走到這裡,一定要拐彎。
有句話說:“前方是絕路,希望在轉角。
還有句話說:人最難控制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現在,對於這兩句話,顧小影和管桐似乎都有點悟了。
秋天的時候,顧小影相中了幾套房子——都是兩室一廳的二手房,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的房源,磚混結構,南北通透,距離省委宿舍不超過兩站路,折合每平米五千元左右。
適逢周末,顧小影急召管桐回G城看房子。回家的路上管桐點頭讚許:“不錯,買哪套都行,畢竟價錢適中,房型合理,周邊設施也完備,爹媽住著挺合適。”
顧小影想了想,對管桐說;“這房子不是給爹媽買的,是給咱們自己買的。”
管桐有些驚訝;“為什麼?”
顧小影攤攤手:“沒辦法,我想了想,覺得省委宿舍環境好,對老人來說還更安全點。有食堂和機關幼兒園,吃飯或者接送小孩子都比較方便。咱們住外面,萬一有突發事件時能及時趕到就可以。”
管桐愣一下才感慨:“這個我還真沒想到……不過你說得對,咱們年輕,跑動起來比較方便,的確是應該讓他們住在大院裡。”
他有點感動地看看顧小影,想說點感激的話又不知道怎麼出口,到最後只是握了握顧小影的手。
顧小影微微一笑:“沒關係,你也不需要什麼都能想到。”
聽到這句話,管桐心裡更是一暖,越發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現在,管桐覺得之前的那場不啻於噩夢的記憶或許真的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比以前更曉得感恩,曉得對身邊人的付出與寬容表示感激。
他不知道,些時的顧小影也在感慨這同一件事——或許,總是要摔過跤才知道彼此的不容易,顧媽臨離開G城前的絮叨言猶在耳:“男人,你總不能指望他什麼都會,若是又會當官、又會賺錢、又會做家務、又會寸步不離地疼老婆……就算世上真有這種男人,那他也看不上你。”這話聽著真夠直白的,可是顧小影得承認,這是句實話。
這時候回頭看看,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長相還好、脾氣和順、孝敬父母、有進取心……自己若是再苛刻到讓他十項全能,這不是吹毛求疵嗎?
對此,顧爸出發前的告別語更是無敵——他拍拍女兒的肩,笑嘻嘻地說:“閨女,你總得留點自己的長項吧?貓收了老虎做徒弟,尚且要留個爬樹做後手……你總要留點核心競爭力,將來才能在你閨女面前有面子,對不對?”
顧小影一聽就樂了——可不是嘛,顧爸在單位里是看上去那指揮若定的一個人,可是回家做家務的時候偏就能掃了客廳忘餐廳、洗了領口忘袖口為這些莫名其妙的錯誤不知道挨了顧媽多少罵,可顧爸做的糖醋魚、蔥燒海參、肉末鮑魚……那可真是一絕!
這樣想,顧小影就徹底想開了——算了算了,他不會做飯也好,只要他喜歡吃老婆做的飯,那就一輩子吃下去吧,也算吃個“白頭到老”;他洗碗浪費水也罷,或許這樣真能洗得乾淨,畢竟誰也沒法真正消滅所有的細菌,只要能給自己一個視覺上乾淨衛生的交代就不錯;他喜歡收拾東西就收拾吧,自己以後儘量提前用紙袋裝好,或者乾脆帖張便箋紙,上書“請勿亂動”;他幹家務雖然笨手笨腳,但總比一點都不干要好,再說人家都已經分擔了家務勞動,自己也沒必要太力求完美;還有他沒有審美就不要拖他逛街,浪費時間也浪費精力;而他開會、加班、掛職不回家……可他總要回來的不是嗎?
就這樣,秋高氣慡的季節里,顧小影和管桐手牽扯手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他們仍然各懷心思——然而這一次卻不是愁腸百結,而是自得其樂。陽光下,他們臉上的表情意在愉悅,像極了戀愛中的小情侶。
秋天涼慡乾淨的風裡,顧小影一手拖著管桐,一邊蹦蹦跳跳。走到超市門口的時候她還沒有忘記使勁扭頭看看身邊的大櫥窗。管桐沿顧小影的目光看過去,也笑了——這丫頭貌似是在看櫥窗里的貨物,實際上是在借落地的大櫥窗觀察自己的樣子,時不時的還伸手整理一下額前的劉海……樣子調皮得很。
管桐唇角,漸漸浮上微笑。
這就是他們的時光荏苒,也是他們的歲月靜好。
尾聲
後來,就到了冬天。
恰逢周六,顧小影去北京參加新書的宣傳活動——那天下雪了,可新華書店裡還是來了不少讀者。顧小影看著那條有點蜿蜒的聯隊伍,看著那些真摯的笑臉,偶爾還有女孩子熱切地要求合影,她有些恍惚地想:若是有個人也站在這裡,微笑地看著她,那該有多好?
說起來他已經一個月沒有回家了,雖然每天都打電話,可是聲音的訊號終究不敵寒冷冬日裡那個溫暖的懷抱。那樣溫暖的感覺,連同他身上的氣息一起,讓她想得撓心撓肺。尤其是來到北京以後,到了晚上,她一個住在位於北三環附近的旅館裡,只要想起他,都恨不得快點飛到他身邊,再也不離開。哪怕是在那個貧窮落後的蒲蔭縣城呢,也行。
是的,原來真是這樣——愛在哪裡,家才在哪裡。
想來這可真是有趣的反差——婚前她不止一次一個人來北京參加各種各樣的文化活動,活動間隙,她獨自走在偌大的京城裡,看看皇城根與四合院,看看摩天大樓與密集人群,看看小劇場與音樂會……那時候的她多麼快樂,那種快樂恰恰來自於她所喜歡的自由以及無拘無束。那裡,北京這樣的城市對她而言就代表著流連忘返。她甚至想過如果能夠留在這裡,再也不離開,該多好?
可是前後不過只過了一年半——才五百多天的時間,她開始變得有念想、有惦記。她的世界裡除了小劇場話劇、美術展、音樂會之外,還有了很多更重要的事,比如,和管桐在一起,做只愉快的八爪章魚,纏在他身上,緊緊地,不鬆開。
所以,她如此驚訝地發現:這個流光溢彩的城市居然第一次對她失去了吸引力——不是因為這裡不好,而是因為在她的生活中,有那麼一個地方,比這裡還要好。
這與城市的繁華與否無關,而是家在哪裡,才會愛上哪裡。
嘈雜的書店大堂里,顧小影一邊簽名一邊走神,想起這些的時候,視線竟然微微有些模糊。
所以,當那個聲音在面前響起的時候,顧小影先是覺得自己想念管桐到了出現幻聽的地步,然後抬起頭,隔著略有些朦朧的視野,顧小影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
然而面前的那個“幻影”都拿到簽名書了還不動地方,站在桌前不屈不撓地微笑著問:“你就給我寫這麼幾個字?”
顧小影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剛才憑慣性簽在那本書上的名字,一秒鐘後突然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直直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影,險些叫出聲——管桐?!
顧小影伸出手揉揉眼,看看——真的是管桐?!
她恨不得能摸摸,眼前隔著一張桌子,手裡拿本書站在那裡的那個男人——是管桐吧?活的?!
啊啊啊啊啊啊!居然真的是管桐?!
他居然,給她這樣的驚喜?!
他現在怎麼這麼聰明啊!!
顧小影內心的幸福感瞬間膨脹,直到變成一隻熱氣球,呼嘯著上升!她熱淚盈眶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見他微微彎下腰,指指不遠處的政治理論類圖書區低聲說:“我去那邊等……”
顧小影忙不迭地點頭,視線追出去好遠,直到旁邊負責翻書的編輯拽拽她的衣袖,才回過神來繼續簽名。只是從那以後顧小影始終站處於一種傻笑狀態,並一直維持到簽售活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