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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吃一個橙子的時間,蘇主任已經出來了,一拍薛葵肩膀。
“過來吧。”
到了窗戶邊上,蘇主任皺著眉頭,嗓門很大:“你不都畢業了嗎?怎麼還要補實驗呢?小孩子的血能隨便亂抽嗎?”
薛葵十分習慣她這樣面冷心熱的性格,面上笑容不改。沈西西怯懦地躲在她身後,不敢正視蘇主任的臉。
“是一個師弟的文章,要用我以前的數據,但是樣品數不夠。”
蘇儀還是皺著眉頭。她不是不喜歡薛葵——薛葵很會低眉順眼裝乖巧,看在她也不容易的份上,蘇儀並不太為難她。
但其他人抓住薛葵這一點來敲詐她,就很過分。
“叫他自己來和院長申請!這還沒完沒了了不成。”
薛葵放軟聲音。
“蘇主任,他畢竟是我帶出來的,能幫一點是一點。辛苦您了。還是和上次一樣,我們只要醫院做完常規血液檢查剩下的樣本,絕不給病人造成負擔。總而言之,給你添麻煩了。”
沈西西頭一次見識到薛葵是如何為了課題同社會上的人打交道。她甚至有點可憐薛葵。
蘇醫生終於點了頭。
“好吧。不過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薛葵心想,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不管了。
“這個是我的小師妹,叫沈西西,很勤快又能幹,以後她來取,您看行嗎。”
蘇儀有點懷疑地看著沈西西這張生面孔:“她?靠不靠得住?”
“沒問題。我們實驗室組織義務獻血,她這麼瘦小,年年都去,一點不發秫,真的很難得。”
沈西西有些錯愕。她不知道薛葵居然把這種事情記得如此清楚。
當時她是看大家都參加,不好不去,委委屈屈地獻了血,在薛葵眼裡竟然是她勇敢的證據。
蘇儀多看了沈西西兩眼。
“行。沈西西是吧,下個星期一中午十一點過來。帶上冰盒。”
“多謝你,蘇醫生。”
總算把這個任務給完成了,薛葵鬆了一口氣,把沈西西送到電梯口。
“記住了,血液科是每個星期一上午抽血檢查,千萬不要遲到。蘇醫生不喜歡遲到。”
沈西西遲遲疑疑道:“薛師姐,你不和我一起走麼?要不,回實驗室去,咱們一起吃飯吧。”
薛葵感嘆,真是未出社會的純真啊,才幾點就吃飯,客氣成這樣。
“我還有點事情,你先走,沒關係。”
沈西西心想這橙子還沒有送出去呢,薛葵肯定和蘇醫生另外有話聊,於是和薛葵道別。
“薛師姐,謝謝。”
“不客氣。”
眼看著電梯關上,薛葵提著橙子回到血液科。這橙子並非買給蘇醫生——蘇醫生也看不上這點好處——她追上一個護士,從背後拍了她一下。
“楚倩。”
“哎呀,薛葵!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沒看到你。”
“您多忙啊。”
楚倩是她高中同學,讀了護校之後在這裡工作,要不是她介紹,薛葵也不可能認識蘇醫生。
第一次在這裡等足四個鐘頭。蘇醫生巡房,巡完房又會診,她就等,一直等,等到蘇醫生撥冗接見她,說的那些話,同她對沈西西說的並沒有不同。無非就是不肯幫忙,就是不肯。
她知蘇醫生是站在病人角度,無可厚非。但她是課題組的組長,她得爭取。於是耐心地一點點地磨,磨到蘇醫生終於點頭。
她把橙子交給楚倩,楚倩心領神會地笑了一笑,接過來。
“你終於想起我和這幫小朋友啦?哼,上次來還是十月份呢!”
薛葵立刻認錯。
“我錯了,楚護士長。”
“得,你有這份兒心就不錯了,哎,我說,那個蘇醫生的兒子據說和他女朋友分了,我看要不你和蘇醫生套套近乎……你別笑,又帥又有錢,他來得勤,你也來得勤,就是每次都錯過。”
“我每次來你都這樣說,說了多少年了?我就是被你說老的!”
“我是說真的,薛葵,你多大年紀了?我女兒都上小學啦!”
“得了吧,你再嘮叨橙子就不新鮮了。”
楚倩笑著走進兒童病房。這間病房裡的小孩子都是查出病症之後被父母遺棄在醫院裡,依賴著社會福利署的資助才能得到維持治療,這幾年,也慢慢地長大了。
沒有父母,他們需要更多的疼愛。薛葵曾被一個剃光腦袋的小姑娘使勁抱住叫媽媽,她不覺得自己竟然已經衰老如斯,只覺得心痛,便嗯嗯地應著,抱著她直到蘇醫生過來將她帶走。
自己如此健康已是天賜,不可再妄求。
她自持優越於這些病人,帶了巧克力薯片等小孩子愛吃的零嘴來討好他們,結果被楚倩全部丟掉——只有新鮮的潔淨的水果,他們才可以吃。有些孩子會纏著粘著抱住她,有些又情緒波動的厲害,向她吐口水。
白血病,可不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唯美動人,本性善惡,這裡看的太清楚。
“小朋友們,想不想吃橙子呀?哎哎哎,不許摸,有細菌。阿姨幫你們剝皮,乖乖地坐好哦。不可以狼吞虎咽,要慢慢地吃,知道嗎?”
薛葵有些感冒,所以不能進去,這一點上楚倩不講情面。
她立在玻璃窗前看了一會兒,走了。
楚倩看著小病人吃完水果,才想起薛葵還在外面。趕緊興沖沖地出來找她。
“哎,我都打聽清楚了,蘇醫生的兒子叫卓正揚,是做……薛葵!薛葵!嘿!一轉眼的工夫就走啦?”
沈玉芳堅決不同意女兒辭職。
“為什麼要辭職?還有八個多月,無論如何撐下去。”
“媽媽,媽媽,媽媽,”薛葵下巴擱在桌子上,一疊聲地撒著嬌,“不想撐下去。”
“我的姑娘哎,你什麼時候變得毫無鬥志了!”
“我要回姬水。我要在家裡躺著,睡了吃,吃了睡。啊,我可以去養雞養鴨,養魚養花,媽媽,媽媽,你想想看,生物女博士回鄉致富,多光榮。”
“胡說八道!你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回來當農民?不要辭職,知道嗎?至少先聯繫好國外的學校,我一直都希望你出去長點見識……”
“我知道,你說了好多年。”
“本科畢業了,你說你不想去美國,我們說去英國自費也可以……”
“哪有那麼多錢嘛,真是說得輕巧。”
沈玉芳恍神了——總有一天,葵葵會明白為什麼他們一定要她出國去,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她不能說,不能說。
還是那邊媽媽媽媽的叫聲喚醒了她。
“那你現在讀完了博士,申請博後那麼容易,為什麼不出去嘛。”
“我就知道你崇洋媚外,平時就專看外國電影。做博後還不是給人打工。做完博後回來更難找工作呀。”
我根本就沒打算讓你回來……
“慢慢來呀,乖女兒。考慮一下媽媽的建議,好嗎?”
“不。不。不。我就不!我就不!”
沈玉芳覺得頭大。
“你這個孩子真是油鹽不進!……是不是談戀愛了?”
“沒有!”薛葵憤憤然,“我不談戀愛!”
這一通電話打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最終沈玉芳還是以母親的身份成功地說服了薛葵,一邊申請國外的博士後,一邊繼續做藥理所的工作。薛葵十分孝順,一旦答應了就不會改變,大局已定,沈玉芳十分高興。竟聊起一個他們從來避而不談的話題。
“我的腿復元得很好,現在每天晚上都和你爸出去散步,一個多小時也能走下來。”
有些過去了的事情他們從不會主動提起。比如沈玉芳的車禍,比如薛葵的暴食症,除非當事人願意談。
不是放不低,而是沒必要。
“嗯,我就說一定要多走走。適應了就會和以前一樣。”
“對了,你大舅去格陵了,招待一個遠星來的女工程師,可能會和你聯繫。”
她不喜歡遠星。她憎恨遠星的一切人和事。但薛海光和沈玉芳只當她是小孩子心態。
“嗯,我知道了。”
才掛了這一通,又來一個。
“餵?”
“你!”
話筒那邊傳來一個氣急敗壞到極點變成沮喪的聲音。
薛葵一下愣住——卓正揚,她完全忘記此人說過要打電話。
“我足足撥了一個鐘頭的號碼。”他十分委屈,“一個關機,一個占線。”
“啊!對不起,是我媽媽的電話,打得久了些。”
慢著——她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卓正揚聽見她打開了電視,有激越的樂曲傳出。
“提醒一下,你在和我通話。”
“我要看新聞聯播了。”
卓正揚覺得不可思議。
“很少有女孩子關心國家大事。”
薛葵放粗聲音道:“卓正揚,其實我是男人。兼有戀母情結。”
話筒那邊輕哼一聲,卓正揚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喑啞。
“你哪裡像男人。”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大富貴走廊上的那一幕,尷尬了數秒。
“兩小時後,我要去參觀汽車大樓,同人談判——對方十分傲慢,而且蔑視中國人——你有沒有什麼要對我說。”
薛葵沉默著抵抗。
卓正揚又好氣又好笑——這小丫頭的非暴力不合作他已經領教過,豈會再栽跟頭。
“如果順利,一個星期我就回來。”他故意頓了頓,“如果不順利,我就會每天這個時間打給你。”
果不其然,薛葵立刻回答。
“我祝你一切順利,真心真意。”
難道我回來就不纏著你了麼。卓正揚覺得她真是狼狽又可愛。
“我去和卓開的工程師開會。明天再打給你。”
“……卓正揚,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她知道自己在縱容彼此,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沉溺於這種歡愉,暫時看不見無窮惡果。
假如有個人天天凌晨五點起床給你打電話,只因你們之間有十三個鐘頭的時差,那你還能聽得見什麼。管它內容如何空洞,都是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