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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啊,盤雪。”
她頓時覺得,天底下的男人都會想要躺在這裡,換取睜開眼睛時薛葵的一句早安。她沒有把這話講給薛葵聽,因為她知道,薛葵只會笑一笑,然後完全不當回事兒地把話題岔開了去。
薛葵的病在住院之後終於慢慢地開始好轉,星期四盤雪下班回來,薛葵竟然已經自行起床,把宿舍打掃了一遍,梳洗停當,坐在那裡上網。
“咦,你好點了嗎?”
薛葵關掉了申請海外博後工作的頁面,伸了個懶腰。
“我覺得我是迴光返照。”
“呸呸呸,不要亂說。對了醫生不是說你應該出去走走嗎,今天發工資了,咱們去逛街吧!銷品茂在大減價呢。”
薛葵也想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但逛商場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銷品茂?那裡空氣不流通,很悶,逛久了臉都是紅的,缺氧。”
“那我們就去晶頤,反正很近。”
薛葵想起自己曾經陪辛媛在晶頤逛足一天。
“算了。還是去銷品茂吧。”
兩人說走就走,鎖住門的時候薛葵啊呀一聲。
“我忘帶電話。”
“算啦算啦,如果有人要找你,可以打我的電話嘛。”
沈西西回到家中,直接去樓上書房查奧迪的各種相關資料——她喜歡里努力維斯和裴勇俊,如同她此刻迷戀奧迪里那隻手的主人。小怡情,大傷身,她當然分得清輕重緩急。後回來的江東方也是心事重重,見客廳里黑著燈,還以為沈西西沒有到家,便慢吞吞換了拖鞋,挪進客廳,將自己摔倒在軟綿綿的沙發里。
他明明知道磷三十二放射性有限,遠不如一包煙的危害性大,但不知道為何此刻心中充滿悲壯情感——換了是誰在他身後,他都會出手相救,不限於蔣晴。
但為什麼不是薛葵?
薛葵當年做這類實驗,事先相當謹慎,同他一起去上操作培訓,兩人一起拿全班最高分,猶不滿足,又做一次預備實驗,覺得萬無一失,便開始著手正式實驗。躍躍欲試的他覺得自己是男生,當有紳士風度,於是想要對薛葵說他來做就行了,偏偏許達在旁邊起鬨。
“都準備好啦?來來來,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送薛組長和江師弟去做放射性實驗。”
他當時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真的就劈哩啪啦地拍起手來。薛葵立刻冷冷丟下一句。
“很亢奮?你不用去了。看文獻吧。”
她就是這樣。一旦他做的不夠好,或者出了丑,就會直接惡毒地叫他什麼都不用做,看文獻去。她的實驗桌上堆著小山一般的案卷,他總是被埋在那裡,一個人看文獻。也就是那個時候他養成了習慣,知道自己惹她生氣了,立刻自動自覺地伸手去拿一份來閱讀。薛葵不喜歡對住電腦屏幕看文章,總是一份份列印出來,一份份做好批註,他看的時候可以先看她的筆記,一串串中英文夾雜的解釋,簡單明了,讓他少走了許多彎路。
後來他看文獻比她快了許多,可以自己先做註解,但是他看完了還是原樣放回去,生怕薛葵不再落筆;他也自己搜索文獻,列印出來放在桌上希望她能夠稱讚自己勤力——呵,薛葵並不吝於稱讚他,也不吝於為他爭取權益,實驗室座位緊張,空間也不大,她曾經不知從何處搬來桌椅,見fèng插針地放在冰箱旁邊,給還只是小師弟的他一個位置。
他那段時間總是背對著她默默看文獻,然後她會走過來,用食指戳戳他的背。
“江東方。該做實驗了。”
他從未如此地思念薛葵。他拿起手機給薛葵打電話。六聲之後,無人接聽。他不依不饒地繼續打,繼續打。
沈西西覺得餓了,才發覺江東方居然還沒有回來帶她去吃飯,她摸下樓去,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絲微弱燈光,看見江東方正坐在沙發上打電話,她一時溫柔滿溢,悄悄地走過去,戳了戳他的背,正要撒嬌,江東方突然一下子跳起來,抱住了她,不顧一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兩個人一起倒在沙發上;沈西西溫柔地回吻著他,覺得江東方今天有些不一樣,可是不一樣在哪裡,她被堵住了嘴,說不出來。江東方因為常常做實驗的原因,四肢都很結實有力,沈西西摸著他滾燙的胸膛,暈乎乎不知怎地就想起那輛奧迪里的神秘男子。
換做那人的臂彎,又該是怎樣的魅惑迷人。
沈西西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想,但是控制不住。當江東方的勁兒上來時,她驚醒了。
“不行……老公……不行……”
沈西西的嬌嗔,立刻讓迷亂的江東方回到現實。
他懊悔得只想去死——這是沈西西啊!江東方,你在想什麼?
你又能想什麼。
“對不起。我忘記你在生理期。”
沈西西憐愛地摸著江東方的臉,附在他耳邊輕輕道。
“老公,我愛你。”
江東方更緊地抱住了她。
“老婆,我抱著你坐一會兒,好不好?”
“好。”
一對小夫妻依偎在一起,靜謐無語;過了一會兒,江東方親親她的臉。
“你餓不餓?”
沈西西點點頭,又搖搖頭,搬弄著他的手指。
“我已經好久沒有去實驗室了。孟教授該說我了。”
“沒關係。你不用操心畢業問題。”
“可我還是想做一點事情。”沈西西靠在他的胸膛上,輕聲細語道,“薛師姐對我說,藥用肽還可以做一點後續實驗,我想,我還是繼續去蘇醫生那裡取樣吧。”
女孩子逛街那是非天崩地裂不能停止。一樓一樓殺上去,薛葵算是知道為什麼盤雪的腿又直又細,全是逛街逛出來的。明明是要買外套,又在靴子專櫃流連忘返,逛完了,咦,旁邊的化妝品在做促銷,盤雪的睫毛又濃又密,連專櫃小姐都諂媚著上來問是哪家的睫毛膏,她十分得意。那專櫃小姐舌如巧簧,又轉過來對薛葵推銷一款腮紅。
“這位小姐皮膚真好,又白又嫩,如果兩頰再添一點點顏色就更漂亮啦,你男朋友會更喜歡你的喔。”
薛葵就抓住盤雪的手,故扮天真地問:“你真的會更喜歡我嗎?”
盤雪嘿嘿地笑:“我怕你太好看,被別人搶走了。不許買。”
專櫃小姐臉都僵掉了,兩個人大笑,薛葵想想還是道歉。
“不好意思,我只是買不起。”
兩個人都在研究所里孵實驗,只要面孔乾淨清慡就行,何必塗脂抹粉,給誰看呢。
她大病初癒,覺得耳清目明,故而十分活躍,盤雪也感覺出來了,本來擔心她身體扛不住,現在也不擔心了,笑嘻嘻地同她講:“薛葵,你一定能馬上找到男朋友。”
“我不想找。”
盤雪心想,大家都是二十八歲,怎麼會不著急終身大事。
薛葵想的卻是,我要出國了,找什麼男朋友。
說不定她的將來要重新規劃,三十歲的女博後,大約只能對著一個更老的男博後,一起實驗,一起生活,依然是要在現實里做一對平庸無奇的夫婦。
“唉,我家裡逼我去相親。”盤雪嘆道,“又約去金碧輝吃意粉。”
薛葵的心便有點揪揪地痛,強顏道:“慢慢地吃。不要怕。”
盤雪見她在看一件男式運動衫,便打趣道:“還說不想交男友,那為什麼看這個。”
薛葵笑笑,同她一起走開去挑選相親時要穿的正裝。
她想,她曾經是只能穿這種衣服的。
自從和卓正揚攤牌以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何祺華的事情,越難受於卓正揚的即刻消失,過去就越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何祺華對她有企圖,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從十五歲開始,他看她的眼神哪裡是在看一個孩子。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很漂亮的牽牛花,於是一路摘下來放在帽子裡,何祺華的車緩緩地尾隨著她,一直看她,一直看她,她跑,車也開快,她慢慢地走,車又放慢速度,怎麼也甩不掉。她想起臨睡前嚼著的口香糖,早上往往黏在頭髮上,怎麼也撕不下來,必須剪掉一大綹頭髮才能解脫,令人無比痛恨又無比沮喪。
可是沒有人會相信。如果大家都在場,他根本不看她。如果大家沒有注意到,他就會對她笑,笑得如同一隻正在結網的蜘蛛,慢慢朝她籠過來,她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抖得厲害。她只希望姬水二汽快點熬過最艱難的時光,薛海光和沈玉芳去格陵出差,就有人半夜砸她家的窗戶,她關了燈躲在被子裡,一片黑暗中聽見院子裡的乖乖在狂吠,吠到最後變成哀嚎,還有男人的笑聲,肆無忌憚,她只能捂住耳朵說乖乖別怕,乖乖別怕,葵葵別怕,葵葵別怕……
她知道乖乖是沈玉龍殺的。因為他要和工人同一陣線,以得到他們的支持。姬水玉龍建廠,他又拉了薛海光和其他人一把,好像一切恢復正常了,她依然是不愁吃穿的小公主,那些對她發出過威脅的人也好像忘記了所有的恩恩怨怨,諂媚地對她笑,沈樂樂還說表姐,我要出國了,你陪讀,好不好?
沈玉龍對她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記她,沈玉龍帶她看這個花花世界,慫恿她帶著自己的朋友一起出來玩,她是沈玉龍的外甥女,是所有這些叔叔伯伯的小輩,但那些人的笑,和何祺華一模一樣。張寒和葉瀾瀾去過一次,再也不肯去,勸她也不要去,可是她不能不去。她不去,別人就看出來了。她只能裝傻,裝著高興,裝著不懂人事,她的笑容就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甜美,知性,隨和,溫柔,天真,隨便點單。有人說沈總的外甥女真是漂亮,做學問可惜了。她笑一笑,同那人碰杯;又有人說葵葵來唱歌,你不是最愛唱這首歌麼,她抓起話筒就唱“紅塵多可笑,痴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
何祺華的司機來接她,她是揣著水果刀下樓的,可是到了跟前,她又改變了主意,無比順從地上車,因為從此可以只應酬何祺華一個。但是事情發展失控,她膽怯了,恨不得在自己面孔上劃幾刀,又沒有勇氣,她只有不停地吃,吃到吐為止,何祺華來格陵想要帶她走,她穿的就是這樣一件男式運動衫,看著他的震驚面孔,是何等的快意。何祺華不會娶一個兩百磅的女人,沈玉龍也不會叫一個兩百磅的女人去陪酒,她終於再世為人,婚約一取消,她便要把那一年的荒唐全部節制回來,仿佛毒癮的戒斷治療一般,難受,反覆,掙扎,還有旁人的白眼,譏諷,但她反而從未如此的平靜,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要做她自己,十五歲那個聽見乖乖大叫,然後跑下去抱它親它的薛葵,終於可以繼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