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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吩咐酒店準備了食物,不過用餐前該先洗澡,我處理完事務就會回去,如果感到累了就先休息,不要等著。]
“嗯,嗯,嗯。”祁允然每聽到一句叮囑就應一聲,最後從尷尬演變成無奈,有人關懷自然值得高興,不過這些話又暗藏不容置喙的強硬,是溫柔的命令,感覺就像長輩式關心,有點嘮叨。其實,任誰在遭遇連番打擊以後都會想到‘家’,希望得到支持,但祁允然也明白那是奢望,幸好有燕裘雪中送炭,不禁由衷地說:“謝謝。”
電話另一端有片刻寂靜,然後燕裘的聲音再次出現。
[要感謝我就用行動表示,我要忙了,見面再聊。]
“啊?”
祁允然連回應都來不及,只聽通話另一端傳來許多人說話的聲音,還有一些類似機械運作引起的巨大聲響,燕裘似乎真的很忙。
[再見。]
“嗯,再見。”
直至掛斷,祁允然拎著手機愣了好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有得忙了,的確,燕裘這麼熱心幫助他,而他卻糟蹋燕裘的好意,也實在太過不識好歹。一時間,祁允然也擠不出時間去煩惱周路雄,他撈起衣服跑進浴室,脫下被撕得很慘的睡衣,看到身上抓痕那時候他瑟縮一下,撇開臉故意不看鏡子,匆匆洗過澡,走出浴室以前他十分謹慎地探視過,確認門外沒有異樣才安心,然後獨自享用被精心保溫的中式菜餚。
其實在折騰了這麼一天,祁允然已經失去食慾,卻想到這是燕裘的一番心意,便硬著頭皮吃飽,讓客房服務收走杯盤,祁允然爬上床休息。
祁允然躺在柔軟舒適的床鋪中,意識漸漸被睡意奪走,然而他在睡夢中卻得不到安寧,黑暗中似乎有周路雄的魔爪透過虛空伸向他,而他意識到危機以後試圖掙扎,卻被黑暗束縛,他能做的僅僅是呼吸。不過已經在周路雄手上逃脫過一次,這一回祁允然也不願意輕易放棄,驚慌中拼命掙扎,似乎無盡的黑暗中驀衝進一線光芒,祁允然從床鋪中彈坐起身,目光聚焦在發出微光的小夜燈上頭,發現自己在陌生的房間裡,猛地一驚,又想起這是酒店,環顧四周,房間裡只有他一人。
“夢魘?”
清醒過來,祁允然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知道自己最近都不能安眠了。汗濕的後背一片冰冷,祁允然屈膝埋首其中。一個周路雄就引起夢魘,祁允然為自己的軟弱而感到沮喪,不過憑經驗所得,他相信自己會度過難關,只要為這一次遭遇找到合理的解釋,只要接受事實,夢魘便不會再來。
現在……已經不能成眠了。
輕輕嘆息,看一眼時鐘,原來也已經睡了一個多小時,祁允然稍稍思索,想打電話給燕裘,卻因為理由不充分而放棄,如果只因為自己睡不著就打擾正在工作中的燕裘,實在不妥。不能打電話,不如……就去等他吧。
想到這個折衷的辦法,祁允然鬆了口氣,在這寂靜的房間裡再也待不住,披上外套就到酒店大堂去,祁允然挑了能看見大門的沙發坐下,工作人員還細心地奉上茶水。他捧著熱茶傻傻地看著大門進來的每一個人,不斷有人前來住房,形形式式的人們從眼前走過,熱茶也換了好幾杯,祁允然依舊仔細地看著。
當燕裘抵達皇冠假日酒店,才踏進大堂就見到祁允然手捧茶杯全神貫注地盯緊大門,這會兒笑容漸漸浮上臉龐,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起身,卻在踏出第一步以後又停住,似乎在斟酌下一步,燕裘仿佛看見一隻前爪捧著葵瓜子的倉鼠在做內心掙扎。
就在七步之內,燕裘改變方向,直直地走向大門旁邊跟外國客人產生交流障礙的門童,這邊義大利中年胖子的一口破英語對上門童的滿嘴‘英國垃圾’,火星人跟冥王星人對話,誰都不給力。燕裘臉帶微笑介入充當翻譯,待到酒店派來精通義大利語的工作人員,才與義大利胖子擁抱告別,熱情的義大利人甚至親吻熱心東方友人的臉頰,直至走遠了還不住揮手。
燕裘帶著微笑轉身,走向不遠處看著一切經過的祁允然,不待對方反應就送上擁抱,順勢往唇上輕吻,一觸即止,坦蕩如砥的態度讓人感受不到絲毫輕薄。祁允然如遭雷殛,整個人石化掉,僵硬地杵著,心想:這是西式禮儀真讓人吃不消。
吃過嫩豆腐解饞,燕裘輕斥:“不是說不要等我?”期間動作自然地攏了攏對方外套的襟口。
祁允然忐忑地伸手梳扒耳邊髮絲,笑意摻上濃濃無奈:“睡過,又醒來了。”
“哦?”
鏡片後的眼睛眯起來,燕裘細細打量祁允然酡紅色的臉頰,以手背測試額上溫度,眉頭輕輕蹙起,手掌拐向另一角度,捧著祁允然的後腦勺往前輕輕一帶,自個額頭向前一挨,額抵額,鼻尖都幾乎碰上。
額上一抹清涼感,鼻腔中卻充滿火熱的男性氣息,祁允然倉皇地屏住呼吸,所有血液都積極往腦頂上衝去,他幾乎昏厥,身形晃了晃,幸好有燕裘撐著,只把他尷尬得幾乎要自燃。
這算什麼,燕裘回美國一趟,也西化得太嚴重了吧?
祁允然還在胡思亂想,燕裘則放開他,眉心已經緊緊擠成深川。
“能醫不自醫嗎?你怎麼沒有意識到自己發熱了?”
“啊?這……”祁允然用手背試了試額,果然感受到熱度,這才想起來之前那股疲憊感是因為生病,竟然沒有發現,果然是受了周路雄的事打擊,他都失常了。
“好了,我吩咐酒店準備退燒藥,有什麼需要注意的?有沒有藥物過敏?有沒有指定的藥品?”
“沒有。”
“那好。”話落,燕裘大步走向諮詢處,交代一番又回來:“走,回房間休息去。”
燕裘的辦事效率極高,等祁允然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扶著腰走向電梯。
“這……不用扶我。”祁允然感覺心跳已經突破最高點,再這樣下去,他怕會腦溢血。
燕裘收緊臂彎把不乖的倉鼠困住,嘴裡不緊不慢正經八百地拋下一句:“病人應該配合治療。”
身為醫生,最明白病患的配合有多重要,所以祁允然安靜下來,耷著腦袋任由燕裘扶持,黑髮隨動作柔柔垂下,露出一節燒紅的脖子,上頭幾抹深色痕跡讓燕裘春暖花開的心境瞬間化成焦土荒漠。如果有可能將這痕跡擦掉,他現在就抬手使勁擦,不過這不可能,所以他忍住了,只是把罪人扣在牆上膝撞的計劃得更改,還是用直拳把牙齒打掉吧……或許雙管齊下。
上升的樓層突然停住,清脆鈴聲響起,電梯門打開,外頭一群人往電梯裡擠,祁允然直覺退後讓出更多空間,哪知道扶在腰上的手改為橫過胸膛扣住他的腋下把他往後拖,他感覺整個後背緊貼住溫暖的胸膛,還能細數心跳。
祁允然錯愕地偏過臉,入目的男性側臉正經嚴肅,似乎沒有絲毫邪念,祁允然開始唾棄自己的多心,可是後背感受的跳動似乎已經疊加到自己的基礎上,跳得特別勤快。壞事了……祁允然慌慌張張地想著,他不明白燕裘怎麼能這麼輕鬆地進行親密接觸,他是同志,他也是,怎麼不知道收斂呢?之前,燕裘分明沒有那麼狂放。
祁允然的腦筋就與小貓蹂|躪過的毛線團不差多少,哪能有線索,只好抱住腦袋苦悶。
燕裘倒是樂意,一路把失神的小倉鼠拖回房間,送藥遞水,催著吃過藥放躺到床上蓋好被子,迎向欲言又止的視線,燕裘首先打開話匣子。
“我從美國回來就跟朋友聚餐,你缺席了。”
祁允然輕點頭:“我很早就到S市學習……之前手機給人搶了。”
“嗯,我也聽說了。”燕裘拿起水果盤上的新奇士香橙嫻熟地剝皮抽絲,臉帶微笑:“學習是正事,遭搶也不是你自願的,自然不怪你。”
“哦,抱歉。”
“說了不怪你,嗯,這醫院還行?”
“挺好的。”祁允然說到醫院這塊就滔滔不絕,直把這個月來值得回味的經歷說了大半,雙手從被子裡伸出來,不斷以動作配合說話,因發燒引起的紅潮加深,白皙的肌膚透出桃花瓣一般的剔透粉紅色。好半晌祁允然才意識到燕裘是律師不是醫生,當下自責:“呀,看我得意忘形,太嘮叨了。”
燕裘送上一瓣果肉,示意祁允然咬住,才說:“不會,這又不是無聊的事,聽了增廣見聞,不錯。”
祁允然咀嚼著鮮甜多汁的果肉,也認同燕裘的論調,心想著自己如果聽燕裘講法律,也會聽得進去,就連連點頭。
“想知道我去美國幹什麼了?”
這問題又換來熱烈的點頭。
燕裘輕笑,一邊餵養小動物,一邊將美國之行靡靡道來,故事配果肉,祁允然吃得津津有味,也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不妥。燕裘的眼睛眼睛卻始終專注於搜尋傷痕,他看著祁允然嘴唇上的齒痕,照這個樣子看著是自個咬的,要多麼難受才把咬得這麼深。
燕家人有一個遺傳的毛病,那就是護短,有時候不需要去想道理什麼的,畢竟就是有天大的因由,自家人也輪不到外人欺負。
燕裘心裡炸翻了,卻耐心把這次到美國幫朋友處理的案子說完,看見祁允然全心消化聽來的事,燕裘的心情漸漸地放鬆下來,又討論了一下對事情的見解,祁允然已經完全沒有之前的緊張感,倒是因為聽來的事,又對燕裘多了幾分崇拜。
“你在美國的生活這麼精彩,為什麼要回國呢?”
燕裘微怔,面對純粹疑惑的臉容,他不禁失笑:“要做個了結吧。”
“了結?”祁允然懵然,困惑地眨巴著眼睛。
他不知這表情有多可愛,燕裘以指輕輕撫唇,擋住唇角壞心的勾起,語調和緩沉穩地說道:“要養寵物。”
“咦?”祁允然微愕:“養什麼?”
“很多年前我有一頭牛,但他被人牽走了,我沒能搶回來,很傷心,可是現在我決定養一隻倉鼠。”
倉鼠?這跟回國有什麼關係?
“國外不能養倉鼠?”
燕裘揉了揉鼻尖,推推眼鏡,沉著臉凝重地說:“是的。”
“為什麼?”
“因為倉鼠在國內出生的,它對主人的親密度不夠高,自然不能隨便帶著走。”
祁允然感覺腦筋都要打結了,他猶豫了好一會,雙手已經在被子上蹭起來,眼睛數次往燕裘嚴肅認真的表情上遛去,好半晌才鼓起勇氣問:“燕裘,你……是不是很喜歡捉弄我?”
燕裘淡定地為祁允然摁了摁被子,這態度讓祁允然的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裡去了,猶豫著是不是該道歉,畢竟這種臆測也太失禮了,會惹人生氣。
就在他猶豫的那會兒,燕裘淡淡地扔了倆字:“是呀。”
“對不起……唉?!”祁允然後知後覺,他以為自己幻聽:“什麼?”
燕裘卻不緊不慢地問:“你發生了什麼事?”
“啊?”祁允然忘了自己的疑問,屏息與燕裘對視:“我……”
燕裘拿下眼鏡,銳利的眼睛膠住祁允然的目光,讓他不能逃避。
“不能說嗎?這些痕跡……是誰弄的?”燕裘抬手輕觸祁允然頸側上的一枚吻痕,指甲輕輕搔刮深色部位,目光又冷冽了幾分。
祁允然瑟縮一下,卻不敢躲開燕裘磨人的撫觸,眼眶有些發紅,聲音細如蚊蚋:“這……這是……”
“你向我求救,卻不願意告訴我原因嗎?”燕裘故意讓聲音中帶著一絲傷心,叫祁允然內疚。
果然,祁允然十分自責,他知道今天的事的確難以啟齒,但是不信任燕裘,又何必求這個人幫忙呢?想罷,終於狠下心,他十指絞緊被子,深呼吸後一一坦白:“我的室友周路雄今天向我表白,我拒絕了,他就想直接……跟我發生肉體關係,要我屈服。”
燕裘平靜地聽著,接著扔下一個問題:“你是怎麼解決的?”
祁允然心中忐忑,因為燕裘的心思太難猜透,給人一種走在雷區的不安感,就怕稍一不慎得觸雷身亡。但箭在弦上,祁允然只好支吾著回答“我?我,我揍了他,然後逃出來了。”
終於,微笑再次浮上燕裘的臉龐:“那麼,他沒有成功?”
“嗯,沒有。”受到微笑鼓勵,祁允然開始覺得自己踢周中雄的那一頓很值得:“之前白先生在我前面揍小偷,我學著他那樣踢了周路雄一頓,就逃出來了。”
燕裘探身抱住祁允然,撫著他的背,讚揚:“你做得很好,能保護到自己實在很好,你果真是在努力過新生活,就這樣吧,以後也好好過。”
打從被擁住,祁允然就像被念了咒語似地頭腦一片空白,聽著燕裘的輕聲細語,他卻感覺前所未有的滿足。其實有很多時候他真的只需要一句讚揚就夠了,那麼他就會活得快樂,有前進的動力。如果這是對的,如果得到燕裘的認可,那他會傾盡全力去改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