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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好了一點鐘在酒樓飲茶,十二點十五分已經收到他們的電話說:“我們已經到了,你不用急。”

    結果唯有匆匆趕去,去到了,發現他們干坐著等我,點心也不肯叫。

    父親節那天,約好一點三十分回去接爸爸,因有事要晚一點才到,一點鐘打電話回家,媽媽說:“他已經在樓下等你。”

    跟年老的父母約會,壓力無比沉重。

    人老了,睡得特別少,時間好像過得特別長。兒女整天在外頭,難得見面,一旦跟兒女約會,老人家便特別興奮,心情猶如年輕時跟情人約會。

    約他們喝早茶,意思是早上十一點鐘,他們凌晨五點已經起床等候。約他們吃午飯,他們清晨七點鐘就起來準備。約他們吃晚飯,他們下午三點鐘就準備出去。說好回家吃晚飯,更不得了,他們前一晚就開始煲魚翅。

    抽空回去跟父母吃飯,本來覺得自己很孝順。他們過早的等待和熱切的盼望,卻忽然使我覺得自己不孝。

    父母餘下的日子應該比我少,我的時間應該是比他們多的,但是每次見面,總是令我覺得,我的時間太少,而父母的時間太多。

   

    一回,約好爸爸吃晚飯,因趕不起稿,打電話給他說要改期,他在電話那邊廂說:“不要緊,不要緊。”原來他特意去剪了一個發。

    有時候,我寧願爸爸像年輕時一樣,我永遠不知道他甚麼時候回家。

    【

    78 還在笑呢,還在笑呢好的老師總是偏心的。一班三十名學生,老師不見得偏心任何一個學生,難道他三十個都愛嗎?他很可能只是寡情。

    有情的人,才會有偏愛。我們埋怨老師偏心,只因為自己不是被偏愛的那一個。老師不一定愛一個好學生,他也許愛一個壞學生。他也許愛一個像少年的他的學生。老師偏愛學生,也像愛情一樣,他重遇自己的另一半,在這個人身上找到某些跟自己相同的特質,他無法像對普通人一樣對他。

    多情、長情、重情的人,才會有那一點點的偏愛。

    我念小學時是個頑皮透頂的學生,時常扯同學的頭髮和她們校服上的蝴蝶結。

    一次,更把一個女生按在地上,扯脫她穿在校服裙底下的一條運動短褲。女生不生我的氣,主任卻生氣了。中年發福的她,叉著腰罵我:“你你你給我到教員室外面罰站。”  

    同學都去上課了,我百無聊賴地站在那裡,忽然,L老師來贖我回去。我跟在她身後,蹦蹦跳跳,邊走邊笑,她回頭沒好氣地說:“還在笑呢,還在笑呢。”

    那時候,愛就是那麼簡單,只為一個對你青睞有加的人努力。

    然而,被一個人長久地有條件地愛著,很沒安全感,你不知道他甚麼時候不再愛你,於是,我偶然故意令愛我的人傷心,看到他傷心,我仿彿得回一點安全感。反叛,有時只是因為害怕失去。

    【

    79 爸爸的雨帽一個瀟瀟灑灑,從來不在任何地方帶走一片雲彩的朋友要去英國公幹兩周,臨行,他問我:“有沒有一個有蓋車位讓我安置我的寶貝古董車?只需要兩個星期。”

    晚上打了幾個電話,終於替他找到一個車位,車位的女主人知道我的朋友要去英國,連忙問我:“可不可以請他替我買一頂Buryberry的雨帽回來,我爸爸一直想要一頂,叫我看到就買,但香港賣得很貴,他不准我在香港買。”

    我的朋友向來是個去任何地方也不買手信,不知道甚麼是名牌,也討厭交易的人。

   

    他走遍世界,我從來沒叫過他為我帶一樣東西回來。我身邊的人說:“他怎會肯?”

    於是,那個早上,我傳真了一張便條給他,告訴他,車位女主人的年老爸爸一直想要一頂Burberrys雨帽,問他可否帶一頂回來。這老人家身高五呎三吋,頭不是太大。

    下午,他打電話來問:“她爸爸的頭有多大,給我一個尺寸,我怕買錯了。”

    原來一個五呎三吋的老人家的心愿是那麼煽情動人的一回事,可以軟化一個從來不肯為人帶東西的男人。

    當然,我記得,許多年前一個風雨如晦的早上,他年老的爸爸過身,他後悔從來沒有給他甚麼。所以,這一天晚上,雖然他不需要借用那個車位,他仍然答應替我帶一頂雨帽回來。

    【

    80 燈,不再孤單家裡每盞燈,都應該有一個名字。著名設計師PhilieStarck設計了一盞小巧的玻璃罩吊燈,名字叫:“RomeoMoon”,那盞吊燈頓時迷人起來。

    我們也可以為自己的燈加上一個名字。

    書房的燈就叫“笑忘書”吧。  

    如果你每天深夜仍然要在書房孤軍作戰,也可以把照亮書桌的燈叫作“公主徹夜未眠”。

    廚房的燈,何不叫“心靈雞湯”或“未能食素”?

    浴室的燈就叫“挪威的森林”或“偷窺”吧。

    睡房的燈,還用考慮?該叫“睡眠帝國”,如果兩個人一起睡,就叫“愛情萬歲”。

    客廳的座地燈,叫“傾成之戀”又如何?如果你的名字叫蘇菲,你露台那盞燈就叫“蘇菲的世界”吧。

    你的家面向西南,露台的燈何不叫作“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假使向北,自然是“北回歸線”。

    獨在異鄉為異客,家裡的一盞孤燈,應該叫“生活在地方”或“異鄉客”。

    大門前面那一盞燈,永遠亮著,夜夜等你回家,就讓它叫“不朽”吧。  

    相信我,當家裡每一盞燈都有一個名字,你會覺得它們份外美麗。

    燈和你,也不再孤單。

    【

    81 不要怪他不優雅表弟的太太在醫院生孩子,我和他一起去探望她。

    剛生完孩子的她正坐在床上吃薑飯,表弟劈頭第一句便問她:“你今天有沒有大便?”

    向來摩登優雅的她,幾乎連眼珠都跌了出來,望著我,尷尬得無地自容,連忙罵他丈夫:“你說話真難聽!”她在怪他在我面前問她這麼難堪的問題,雖然,那是出自關心。

    如果沒有外人,那不過是夫妻之間普通的話題。

    愛情可以很優雅,婚姻並不優雅。

    丈夫說:“我今天便秘。”

    太太說:“我已經幾天沒大便。”

    熱戀的時候,我們何曾說過這麼難聽的說話?萬一去洗手間去得太久,還擔心他知道我去辦大事。

    愛情,若非讓對方看到你最美的一面,便是最醜陋的一面,而婚姻,卻是讓對方看到你最真實的一面。  

    一個女人說,我不介意為他死,卻不願意替他洗臭襪。

    連他的臭襪都不肯洗,怎可能願意為他死?婚姻真實而不優雅,找一個伴侶,也許只為有一天,身體衰敗無力,無法照顧自己時,有一個人,不介意為你清理大小二便。

    【

    82 由絢爛歸於平淡奄仔喜歡吃蟹,最初喜歡吃肉蟹。肉蟹用姜蔥炒、清蒸或用麻油撈生面,都是人間美味。

    後來,愛上了雞油花雕蟹,汁厚味濃。

    花蟹用來清蒸或用蒜茸蒸,也很不錯。

    有一段時間,迷上了豉椒炒羔蟹,愈多蟹羔愈喜歡。

    很多人愛吃的大閘蟹粉,反正已是最好吃的部分。

    有一段時間流行吃澳洲皇帝蟹,這龐然大物得找幾個朋友一同分享,蟹羔用雞蛋白來清蒸,曾是我喜歡的菜式。

    一度又愛上油焗重皮蟹,非常香口。

    吃蟹多年,兜兜轉轉,一天,在酒家叫了兩隻清蒸奄仔蟹,竟然發現奄仔蟹才是最好吃的蟹。

    不需姜蔥、不用豉椒、不用蒜茸、不用雞油化釣、不用蛋白,隔水蒸好就可以吃,味道鮮甜,蘸些大紅浙醋,齒頰留香。我以前吃的原來不是蟹,只是調味料。  

    海鮮檔東主也說:“我只吃奄仔蟹,每天一隻。”

    不吃過其他繁華璀璨花團錦簇的蟹,怎知道平平淡淡簡簡單單的奄仔才是人間極品?吃東西、創作、戀愛、做人,也像吃奄仔一樣,由絢爛而歸於平淡。

    【

    83 荒涼的牛排那天有機會結識一位酒店總廚,請教他:“怎樣可以把事物弄得好吃?”

    他說:“只要用多點愛心,甚麼都會變得好吃。”

    就是那麼簡單?於是我買了一塊牛排回家,我把牛排輕輕地放在一隻漂亮的碟子上,這是我為它預備的狀。

    我情深款款地望著牛排,我對牛排說:“牛排牛排,我愛你,你一定要好吃。”

    我在牛排上撒上黑胡椒和鹽,我溫柔地用雙手替牛排做指壓,我叮囑牛排:“你一定要好吃,因為這是我的幸福。”

    可是,我愛牛排,牛排不愛我,煎出來的牛排並不特別好吃。

    我被牛排識穿了,如果我愛它,根本不會捨得吃它。那不過是一份為了飽肚的虛情假意。是的,我並不愛它,我已沒有多餘的愛,可以用在食物之上。  

    小時候曾經請專欄作家農婦在她的書上為我簽名,她在扉頁上寫給我這一句話——世上唯有愛才能使人震憾。

    要使人震憾,要多少愛才足夠?愛,永遠也不會足夠,可是,我們已經掏空了,已經傾盡了所有,再無餘力去愛。

    忽然之間,我覺得很荒涼。

    【

    84 吃一餐,少一餐相熟的餐廳經理說:“世上的好酒只有這麼多,喝一瓶就少一瓶,所以我不大捨得開酒。”

    我們何嘗不是吃一餐少一餐?許多年前跟蔡瀾吃晚飯,一個晚上,跑了八個地方。

    在一個地方坐下,食物來了,只要你說一聲:“不大好吃。”他立刻就說:“不大好吃就不要吃,我們到別處去,倪匡說的,在我們這個年紀,吃一餐就少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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