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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想法,對他毫無貶意。這位朋友雖然會賺錢,但疏財仗義,重視朋友。或許,他真正沉迷的,不是錢財,而是金錢遊戲。
因為喜歡在金錢遊戲中勝出,喜歡征服這個遊戲,喜歡在這種遊戲中瀟灑來去,所以才能夠賺到那麼多錢。
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個自己選擇了的遊戲。有人喜歡玩愛情遊戲,有人喜歡名譽的遊戲,有人喜歡智慧的遊戲,有人喜歡冒險,有人喜歡簡單,有人鍾情金錢遊戲。
愛上你所選擇的遊戲,並努力去玩的人,往往脫穎而出。
我這輩子大概沒機會成為富婆,因為金錢對我來說常常只是一堆數字。要是上電視台參加那種只能在獎金或獎品中選擇其一的遊戲節目,我一定是那種頑固地堅持要獎品的人。無論主持人怎樣誘惑我或打擊我對那份神秘獎品的期望,我是鐵定不會改變的。我是那種玩二十一點時,手上已經有十七點還想繼續要牌的人。我很想知道那份獎品是甚麼。萬一它令我失望,我會告訴自己:
“金錢是一個數字罷了!”
因此我明白,我此生選擇的並不是金錢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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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旅伴我是個很糟糕的旅伴。譬如說,我不太會訂機票和安排行程,甚至覺得這些事情很煩。我不會看地圖,基本上分不清南北西東,又很羞於問路。我沒甚麼耐性,如果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一個地方,寧願不去。要排隊超過一個半小時的,無論是甚麼偉大名勝、博物館或一流的餐廳,我也會放棄。
我害怕舟車勞頓,只可忍受三小時以內的車程。如果要轉車三次以上,我會咆哮。我在旅途上常常會有壞情緒,那是因為我一旦改變了作息的時間便會很累。如果旅程超過十二天,我一定會生病,譬如頭痛或胃痛。
我覺得找好吃的東西比看風景重要。最想住一家舒適和現代化的旅館,而且下午必須回酒店睡一覺。
所以,有一次,當有個人很幸福地告訴我:
“我喜歡跟你一起去旅行!”
那一刻,我真的很驚訝,既感動又慚愧。
我自己都不喜歡跟自己去旅行呢!
可是,找旅伴就是很奇怪的事。有個男人跟我說,他才不喜歡跟一個愛安排行程和搜集數據的人一起去旅行,因為這樣一來他便沒事可做。
有些人,本來是朋友,去一次旅行回來便絕交了。還有許多情侶,在旅途上才明白大家是合不來的。我有自知之明,通常只會跟一個能忍受我的人一起去。
最美好的異國風光和食物,如果沒有一個欣賞你的人在你身畔,畢竟是有點寂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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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生死之交嗎?甲問乙:“你有生死之交嗎?”
乙說:“為甚麼要朋友為你死?”
生死之交,是生死不相背離,而不是要求對方為你死。
C.S.Lewis在其所著的《四種愛》里說:“戀人是面對面,朋友是肩並肩。”面對面,是共同的生活:肩並肩,是你也看到我所看到的。我們並肩向前,一路上,我們互相扶持。我們共同的世界是如此遼闊。
我們沒法選擇自己的父母、兄弟或姊妹,但是,朋友是我們自己選擇的。
我們都需要愛情或者愛情的感覺,需要情人的關顧和慰藉。然而,我們可以不需要朋友。人沒有朋友,仍可以活得好好的。事實上,很多人也沒有朋友。
朋友是我們在這世上難能可貴的自由選擇。挑剔,是理所當然的。
朋友有許多層次:有吃飯聊天的朋友,有談心事的朋友,有兩脅插刀的朋友。你的朋友是哪個層次?
你有生死之交嗎?有生死之交,是非常幸運的;沒有的話,也不用感慨,這種朋友,本來就是難求的。我知道,只要我說一句,他會為我赴湯蹈火。我知道,當所有人也離棄我,他不會。他會對我說最真心的說話,即使那些說話我不會喜歡聽。在我二人之間,富貴若浮雲。
愛情最讓人沮喪的,是互相占有的欲望。在友情面前,沒有占有,只有分享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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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腿的味道關於火腿,有人喜歡義大利的巴馬火腿,有人說西班牙的極品火腿無以上之。其實,我們從小吃到大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火腿已經十分滋味。
火腿是容易配搭而又好吃的東西,我們隨便也可以列出一張火腿美食名單,譬如火腿雞蛋麵包、火腿通心粉、白汁火腿義大利面、火腿雞蛋炒飯、火腿香腸泡即食麵、火腿奶酪三明治。
火腿,從來是豐腴飽滿的滋味。
火腿,也可以美容。
十八世紀的美國,有些紳士睡覺時會將兩片火腿鋪在臉上。他們相信嫩粉紅色的火腿是最美麗的腮紅。第二天醒來,拿掉火腿,便好像塗了胭脂。
我在想,萬一當天晚上有老鼠怎麼辦?
好幾年前聽過一個故事,一群英國小學生由老師領去參觀一家火腿製造廠。看到了殺肥豬、制火腿的殘忍過程之後,這群小學生立誓以後不再吃火腿。
幸好,我沒參觀過火腿製造廠,偶然思念起火腿的滋味,可以買兩片解饞。
某年某天,我喜歡的人對我說,小時候最幸福的時光是早上吃到媽媽做的火腿雞蛋三明治。他媽媽老了,身體大不如前。兒女也大了,不用她再做早餐。
隔天早上,我做了一片火腿雞蛋三明治給他。
我知道我做出來的味道永遠比不上他媽媽。隔了光陰的距離,這片火腿三明治也不會是從前的滋味。但是我做了,因為我無法當作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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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少年因為要做一些數據搜集,所以打電話找一位許多年沒見的舊同學。跟他約好見面,他在電話那一頭笑著說:
“我變了很多!胖了,頭髮也掉了不少。”
“怕甚麼!我以前又沒喜歡過你!”我說。
這天,終於見到他了。他的頭髮的確稀疏了,身材由從前的小碼變成了現在的中碼和大碼之間,還長出了一個小肚子。除此之外,他依然是我年少時認識的那個很純的男孩子。
一別經年,我們談了很多往事。他取笑我:“你從前常常逃課呢!”
我反擊他:“你勤力上課又有甚麼用?你的成績不見得好呢!”
他告訴我這些年來他愛戀過的女孩子,還有那些他單戀過的,也談到早年到處流浪的日子和近年的生活,我也告訴他我的。說著說著,竟不覺得我們是隔了無數光陰之後重聚的,彷佛昨天還一起上學。
他跟從前一樣,滿足於簡單的生活。他從來就沒有甚麼野心和抱負,只想自在過日子。一頓飯下來,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
“像我這種條件,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啦!”
他反過來問我,我要追尋一些甚麼?
一瞬間,我竟答不上來。也許,我依然是他年少時的那個同學,追尋我所追尋的、一些永遠沒有答案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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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領悟人在不同的年紀,對幸福也有不同的定義。
小時候,一杯香蕉船已經代表幸福。長大之後,我們對幸福有更多的要求。
被自己愛的人所愛,是幸福;被他寵壞則更幸福。
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是幸福。做自己喜歡的事,更且非常成功,更以此贏得榮譽和生活,那就更幸福。
容易滿足,是另一種幸福。
還會流淚,是幸福。
還有追尋,是幸福。
擁有希望和夢想,是幸福。
無求,是幸福。
自由,是幸福。
兒時,幸福是一件實物。長大之後,幸福是一種狀態。
然後有一天,我們才發現,幸福既不是實物,也不是狀態。幸福是一種領悟。
我們曾經以為的幸福、我們曾經死命保住的幸福,原來都不再是幸福。
如果我的心靈沒有領悟,幸福也永遠不會升華。
幸福是靈魂的覺醒,我們的心澄明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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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之岸墨西哥電影《衰仔失樂園》(YTUMAMATAMBIEN)里,兩男一女結伴去尋找“天堂之口”,這本來是那兩個男孩虛構出來的地方,想哄騙那個女的跟他們一起上路。誰知道,他們無意中竟真的來到一個叫“天堂之口”的地方。那是個鋪滿細沙,漂亮得像天堂的蔚藍色海灘。
兩個男孩離開之後,女人留在那個海灘上度過了她最後的歲月,結束了一段短暫的人生。
我們的天堂又在哪裡?
從小到大都是在會學校念書,但我從不相信有天堂,也不相信地獄。有一次,我問宗老師:“上帝怎知道誰可以進天堂?”老師說:“到了世界末日,會有審判。”然後,她笑笑說:“或許,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會像一卷錄像帶那樣回放一次。”
我不知道她是當真還是說笑,直到現在,錄像帶的比喻還是令我毛骨悚然。假如要公開一生的錄像帶,那麼,我最不堪的時刻也將會無所遁形嗎?上帝就是那部閉路電視。
要是這樣,我寧願放棄天堂的入場券,保留一點私隱。
普魯斯特說:“唯一可能存在的天堂,是我們失落的那些天堂。”
我並非不相信天堂,我只是不相信天堂是死後的生命。天堂或許只是個比喻。
當我在愛人的懷抱里,我便是在天堂。
當我覓得此生最愛,我與躋身天堂何異?
天堂不在我頭頂,而在我心中。我所享用過的愛,是我橫渡時間的小舟,送我到那天堂之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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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曾經有人對我說:
“你不是你寫的小說,我也不是裡面的人物。”
一瞬間,我醒覺了。
我一直想成為我寫的小說里的人。我是我的小說的上帝,主宰悲歡離合,主宰一個人有多愛另一個人,主宰所有場面。我渴望自己也像主角那樣,被一個人深深地愛著。那種愛,使我失去了對塵世的知覺,榮登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