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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說,我覺得罵人“賤”不是太好,但我有些朋友每天也說這個字好幾次,他們隨口便可以說“賤人”、“賤格”、“賤貨”。“賤”字對他們來說,只是等同“衰”或“壞”,沒有詆毀的成分。
有一次,我說朋友三歲的小兒子很老成。他聽了之後,臉色一變,明顯不悅,當天還兩次重複說我批評他的兒子老成。事實上,我完全沒有貶意。那孩子的表情早熟,好像滿肚密圈似的,很可愛。對這位父親而言,“老成”也許是個負面的形容詞,而不是我一向所以為的那樣。
當我們說:“你是瘋的!”或“你瘋了嗎?”時,只是一句形容詞,形容對方的想法或行為過火了一點。可是,有些人卻會覺得這個“瘋”字是冒犯。
我們習慣用什麼詞集和對個別詞集的了解,源於我們的成長,生活和教育。對於“國家”、“民族”、“健康”這些詞集,人們大抵不會有理解的差距。然而,對於“美”、“壞”、“富有”,甚至“幸福”,人們或許都有自己的一套詮釋。
我們愛上一個不期而遇的人,正是因為彼此用的詞集不謀而合,無須加以解釋,也不用細說從頭。
直到一天,大家對“自由”、“承諾”、“愛”和“道義這些詞集都有了理解上的鴻溝,我們才恍然明白,原來彼此的距離已變得那麼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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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無限的可能年輕的其中一個好處,是相信有無限的可能。
可以浪擲的青春是如此悠長,有什麼是無可能發生的呢?
只要有一個異性對你微笑,你便會相信自己跟他有發展的可能。在第二次見面之前,你已經把兩個人之間的事幻想了不知多少遍。即使最後成空,也不會沮喪。
除了年輕人,誰又會把一個微笑想得那麼遙遠?
當你失戀的時候,你在悲觀之中卻也看到一線曙光。誰說你不會遇上更愛你的人呢?那個不愛你的人是愚蠢的,他抹殺了你所有的可能性,他竟然不知道你會變得更好。
當才華被賞識的時候,你會馬上變得雄心壯志,以為這個世界是你的。
那個時候,沒有不可能的愛,沒有不可能的婚姻,也沒有不可能的夢想。
年事漸長,當一個異性對你微笑的時候,你竟然會告訴自己:“還是不要胡思亂想了!”即使不是如此,你也會好好考慮一下這個人是否適合你。然後,你又告訴自己:“其實,每個人都是差不多的,還是不要自找麻煩了!”
失戀的時候,你會埋怨為什麼不是早一點失戀。
你比從前了解愛情,卻也因為看得太透澈了,有時會覺得疲倦和無望。
你不再驕傲地以為這個世界是你的。聽到別人的讚美時,你會懷疑他是在奉承你。
一天,當我們驀地抬頭,看到時光青鳥翩然飛過,振翅卻已轉弱,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所有的可能性都有了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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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的解釋我們整天讀到不同的科學報告。可是,這些科學報告又常常互相矛盾,甚至相反。譬如說,許多科學報告證實吃豆腐以防癌,卻也有科學報告說吃豆腐會致癌。因為前一個報告而大量吃豆腐的人,看到第二個報告時,豈不是昏了過去?
那麼多的科學報告,我們該相信誰?
假使盡信所有科學報告,我們也許早已經餓死了。因為,若將所有關於食物的報告集合起來,則幾乎大部分食物都能致癌,都不能吃。
有人盲目迷信科學,卻不知道,科學的理論是很脆弱的,它致力於讓事實暫時得到解釋,而不是致力於亘古不移的真理本身。
科學家也像藝術家,不斷推翻自己,每一次創作,都要拋棄昨天的我。誰能解釋真理呢?我們能做到的,只是對事物暫時的了解。我們對自己的了解,又何嘗永恆?重看以前的自己,我們都不免有點尷尬,有點慚愧。那時的我,竟以為自己所相信的是真理,又怎會想到,數年後,那所謂真理,早就動搖了。
我們曾經以為人生該是這樣這樣,愛情又該是這樣這樣,信誓旦旦,結果,到了後來,自己都不相信了。我們所認定的目標,後來都改變了。我們所認定的人,最後都不一樣了。
生活就像科學理論,讓眼前的一切暫時得到解釋,根本無暇探究亘古不移的真理本身。萬一發現真理,也許就像一些偉大的科學理論一樣,只是源於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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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但薄倖有些人感情豐富,另一些人則不然。有些人的確沒有什麼感情。他看悲劇不會哭,見到別人受苦不會有什麼感覺。他一樣會談戀愛和結婚,但是,他跟伴侶的關係更像夥伴多一點,甚至只是合作社,各取所需。
那天跟一位朋友聊天,我們講座誰有感情誰沒感情。他提起Y,然後說:
“不論怎樣,他有感情。”
“他當然有感情。”我說,“沒有感情怎麼能夠薄倖?”
Y是個很薄倖的男人,兩片嘴唇很薄,一雙故作深情的小眼睛躲在眼鏡後面,一副薄倖相。他的實際紀錄,同樣證明他有多麼薄倖。
不要以為薄倖的人無情,他們只是很快就把感情收回去。
他愛你的時候,一往情深,甚至為你瘋狂。他不愛你的時候,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可怕地冷漠。用情時的忠誠和無情時的決絕,都是如此真實。
薄倖的人會傾心去愛一個人,是因為他愛自己。那一刻,他追求的是那種能和某人相愛的感覺。只是,他的激情很快就過去了,開始覺得身邊的那個人討厭。為了自身最大的利益和快樂,他毫不猶疑就變習,然後覺悟地愛上另一個人。他知道怎樣去勾引,但不知道何謂付出。
無情,便無法薄倖,正如恨一個人也要用一顆心去恨。
然而,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與薄倖對等的,不是無情,而是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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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身上的習慣我們也許都有過這樣的體會:雖然已經分手了,但是你身上仍然留著他的一些習慣。在過往相處的無數個日子裡,那些特質已經變成你的。
譬如說話的語氣、神態、用來罵人的字眼、喜歡的食物和飲料、作息的時間、看書的品味,以至是最微小的細節,在在都有他的影子,而這一切本來是屬於他的。
人離開了,沒法帶走的是曾屬於自己的習慣。你的習慣,有一部分同樣也留下給他了。
一天,當你無意中做了一個小動作,說了一句話,你才驚訝地發現這是他的動作,他的語氣。當你在餐廳里點了一份五成熟的牛排,你才想起這是他最喜歡的烹調方式。
有一些東西並沒有逝去,而永遠的融合了。
這種融合,怎會不唏噓呢?然而,更唏噓的是:分手後的某天,你發覺他的一些習慣已經改變了,不再是從前樣子。
譬如說:你無意中在街上見到他,他開的新車竟然不是他最喜歡的藍色,而是紅色。他是什麼時候愛上紅色的?
或者是:他穿衣的風格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他是什麼時候喜歡這類衣服的?而你已經沒權知道。
當你搖電話給他,他還沒有回家。他從前是很少晚歸的,這個時間通常在家裡。
你可以永遠留住他的一些習慣,但沒法阻止他擁有新的習慣。
新的一切,與你再不相干。你的新生活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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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去睡覺了人的願望有時候不過很簡單。給你全世界,但不准你睡覺,長夜漫漫,要你日復一日無休止地躺在那裡等待天亮,你肯定會舉手投降,寧願用你的榮華寶貴換回一宵的安眠。想要去睡覺了——這是多麼微小卻又千真萬確的願望?
與戀人咣架吵得翻天覆地,兩個人互不相讓,再吵下去,也不會有結果。這個時候,你們其中一人忽然很想去睡覺了。吵架是累人的,尤其沒完沒了的吵。
感情大不如前了,卻又還沒有到分手的地步,晚上一起躺在床上,相對無言,好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那一刻,只想要睡覺去了。
當你提出分手,他哭哭啼啼地挽留,千言萬語。你坐在旁邊聽著聽著,竟然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只想要去睡覺。因為想要睡覺,才又發現自己對他已經毫無感覺。
被自己所愛的人甩了,傷心得死去活來,不是找朋友陪便是躲起來哭。因為害怕回家之後失眠,寧願天天在外面晃蕩到精疲力竭才回去。然後有一天,你再也熬不住了,只想要去睡覺了。
即使是在花好月圓的日子,他在身邊叨念著愛你,信誓旦旦,因為太累了,你漸漸什麼也聽不見,只想要睡覺去。甜言蜜言和戀人美好的容顏,也抵擋不住慢慢而無奈地漂進的睡眠。
亡命天涯的殺手,明知道追兵近了,也要找個地方卑微地睡一會。誰不曾用盡努力保持自己的一條小命?可是,想要去睡覺了,卻是心底無可抗拒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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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的落空每一段愛情,都會出現期待的落空。
有時候,那些期待不過很微小。譬如,今天晚上,你很想見他,他卻沒法來,又譬如說,你期望他會給你一點安慰,他偏偏沒有。
那些期待,微小得有如生活中的瑣事。你在最想聽到他的聲音時聽不到,你在最想跟他說話時他沒時間細聽。你想跟他親熱的時候他看不出來,你只想跟他擁抱時他又以為你想要親熱。你想得到他的讚美時,他疏忽了。你想得到他的支持時,他以為你已經夠堅強。
既然是生活瑣事,我們早就習慣了期待的落;因為,有時候,那些期待並沒有落空。
然而,更大的期待,並不是生活里的期待,而是對那個人的期待。
我們以為愛上了自己所期待的人,或許是一種誤解。
你以為他是那樣,他也努力成為你期待的那個人;可是,他真的是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