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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他是喜歡了畫家本人而覺得這張畫漂亮,還是因為喜歡這張畫而更喜歡這位畫家。
他拿著場刊朝食人族走去,問她:
“請問這張畫放在哪裡?”
食人族似乎並不認得他。她看了看他所指的那一頁,咕噥著:
“這張畫沒有拿出來展覽。”
穿了舌環的食人族,說話有點含混。他湊近一點問:
“那為什麼場刊上會有?”
“這本場刊早就印好了,這位同學後來決定不參加畫展。”食人族回答說。
帶著失望,他離開了會場。
外面下著霏霏細雨,他把那本場刊藏在外衣里。那是一頭令人一見難忘的獅子,充滿了奇特的想像。她為什麼要放棄畫畫?是為了以後的生活打算,還是為了他不可能知道的理由?他感到可惜。
夜晚,他冒雨去了便利商店。他推門進去的時候,蘇明慧戴著耳機,趴在櫃檯上看書。她蹙著眉,很專注的樣子,似乎是在溫習。也許是在聽歌的緣故,她不知道他來了。直到他拿了一個杯麵去付錢,她才發現他。
她站起來,把書藏在櫃檯下面,臉上沒什麼表情,朝他說了一聲多謝。
他走到桌子那邊吃麵。雨淅淅瀝瀝地下,多少天了?他每個晚上都來吃麵,有時也帶著一本書,一邊吃麵一邊看書,那就可以多待一會。這個晚上,店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繼續聽歌,時而用手指揉揉眼睛,看起來很倦的樣子。他發現她的眼神跟那張畫裡頭的獅子很相似。到底是那頭獅子擁有她的眼神,還是她把自己的眼神給了獅子?她用手指揉眼睛的時候,仿佛是要趕走棲在眼皮上的一隻蝴蝶。那隻蝴蝶偏偏像是戲弄她似的,飛走了又拍著翅膀回來,害她眨了幾次眼,還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她及時用手遮住了嘴巴。
一股幸福感像一隻白色小鳥輕盈地滑過他的心湖。她所有的、毫無防備的小動作,在這個雨夜裡,只歸他一人,也將永為他所有。
她沒有再看那本書了。每當他在店裡,她都會把正在看的書藏起來。
他走出便利商店的時候才發現外面刮著大雨。雨一浪一浪的橫掃,根本不可能就這樣回去。他只好縮在布篷下面躲雨,雨水卻還是撲濕了他。
過了一會兒,接班的男生打著傘,狼狽地從雨中跑來。該是蘇明慧下班的時候了,他的心跳加快,既期待她出來,又害怕她出來。
半晌,蘇明慧果然出來了,手上拿著一把紅色的雨傘。她發現了他,他靦腆地朝她微笑。她猶疑了一下。不像平日般繃著臉,她投給他一個睏倦的淺笑。
那個難得的淺笑鼓舞了他。他朝她說:
“雨這麼大,帶了雨傘,也還是會淋濕的。”
她低了低頭,沒有走出去,繼續站在滴滴嗒嗒的布篷下面,跟他隔了一點距離,自個兒看著雨。
“你的朋友莉莉是我鄰房的女朋友。”他說。
“那你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啦?”她問。
他微笑朝她點頭。
“那你已經調查過我啦?”語氣中帶著責備。
“呃,我沒有。”他連忙說。
看到他那個窘困的樣子,她覺得好氣又好笑。
“我今天去過藝術系那個畫展。”他說。
她望著前方的雨,有一點驚訝,卻沒回答。
“我在場刊上看到你的作品,可惜沒展出來。我喜歡畫裡頭的獅子。它有靈魂。你畫得很好。”
她抬頭朝他看,臉上掠過一抹猶疑的微笑。
然後,她說了一聲謝謝,撐起雨傘,冒著大雨走出去。
他跑上去,走在她身邊。
她把頭頂的雨傘挪過他那一邊一點點。他的肩膀還是濕了。
“你為什麼要放棄?”雨太大了,他要提高嗓門跟她說話。
“這是我的事。”她的眼眸並未朝向他。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覺得有點可惜。”
她把雨傘挪回去自己的頭頂,一邊走一邊說:
“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惜。”
“你很有天分。”他說。
“有多少人能夠靠畫畫謀生?”她訕訕地說,雨傘挪過他那邊一點點,再一點點。
“你不像是會為了謀生而放棄夢想的那種人。”
“你怎知道什麼是我的夢想?”她有點生他的氣,又把雨傘挪回去自己頭頂。
“呃,我承認我不知道。”他臉上掛滿雨水,猛地打了一個寒顫。
她看著有點不忍,把手裡的雨傘挪過去他那邊。最後,兩個人都淋濕了。
她沒有再說一句話,兩個人無言地走著。
雨停了,她把雨傘合起來,逕自往前走。
她朝女生宿舍走去,右手裡的雨傘尖隨著她的腳步在路上一停一頓。她看上去滿懷沮喪。
他後悔自己說得太多了,也許開罪了她。然而,這場雨畢竟讓他們靠近了一點。一路走來,他感覺到她手裡那把傘曾經好幾次挪到他頭頂去。
他以為自己的身體很強壯,沒想到竟然給那場雨打敗了。半夜裡他發起燒來,是感冒。他吃了藥,陷入一場昏睡里,待到傍晚才回復知覺。
他想起他一位中學同學C。那時候,C為了陪一個自己喜歡的女生游冬泳,結果得了肺炎。他們都笑C害的是甜蜜病。三個禮拜之後,C康復過來,那個強壯的女孩子卻已經跟另一個男生走在一起。
C悲憤交集,把那張肺部花痕斑斑的X光片用一個畫框鑲了起來,掛在床前,時刻提醒自己,愛情的虛妄和女人的無情。
他呢?他不知道此刻害的是甜蜜病還是單思病。
他頭痛鼻塞,身子虛弱,卻發現自己在病中不可思議地想念她。
愛情是一場重感冒,再強壯的人,也不免要高舉雙手投降,乞求一種靈藥。
他想到要寫一封信給她,鼓勵她,也表達一下他自己。他拿了紙和筆,開始寫下他平生第一封情書。
起初並不順利,他給自己太大壓力了,既害怕自己寫得不好,又很虛榮地想露一手,贏取她的青睞。最後,他想起他讀過的那本書。
他把寫好的信放在一個信封里,穿上衣服匆匆出去。
他是自己的信鴿,忘了身體正在發燒,銜著那封信,幾乎是連跑帶跳的,朝便利商店飛去,那裡有治他的藥。
他走進去,蘇明慧正在忙著,沒看到他。他隨便拿了一塊紙包蛋糕,來到櫃檯付錢。
他大口吸著氣。她朝他看了一眼,發覺他有點不尋常。他的臉陡地紅了,拿過蛋糕,匆匆把那封信放在她面前,沒等她有機會看他便溜走。
回去的路上,他不停想著她讀完那封信之後會怎麼想。他發現自己的燒好像退了,身體變輕了。但他還是很想投向夢鄉,在那裡夢著她的回音。
接下來的兩天,他每天在宿舍房間和樓下大堂之間來來回回,看看信箱裡有沒有她的回信,但她沒有。他決定去便利商店看看,說不定她一直在那邊等他,他卻已經兩天沒過去了。
他進去的時候,看到那台收款機前面圍了幾個人,有男生,也有女生。大家的眼睛盯著同一個方向看,似乎是有什麼吸引著他們。
蘇明慧背朝著他,在另一邊,把一瓶瓶果汁放到冰箱裡。他靜靜地站在一排貨架後面,帶著幸福的思慕偷偷看她。
人們在笑,在竊竊低語。等到他們散去,他終於明白他們看的是什麼:那是他的信。
那兩張信紙可憐地給貼在收款機後面。已經有太多人看過了,上面印著幾個-髒的手指模,紙緣卷了起來。
她轉過身來,剛好看到他。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的身體因為太震驚而微微顫抖。
“你是說那封信?”她漫不經心地說,似乎已經承認這件事是她做的。
挫折感當頭淋下,他愣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你還是用心讀書吧。”她冷冷地說。
他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你不會想再留級的吧?”她接著說。
他的心揪了起來,沒想到她已經知道。
“並不是我有心去打聽。在這裡,光用耳朵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她說。
他沒料到這種坦率的愛竟會遭到嘲笑和嫌棄。
“因為我喜歡你,你就可以這樣對我嗎?”悲憤滾燙的淚水在他喉頭漲滿,他忍著咽了回去。
“你喜歡我,難道我就應該感激流涕嗎?”帶著嘲諷的口吻,她說。
他突然意識到她對他無可理喻的恨。
“你為什麼要折磨我?”他咬著牙問。
“我就是喜歡折磨你。”她那雙冷酷的黑色眸子望著他。
“你為什麼喜歡折磨我?”
她眼裡含著嘲弄,說:
“我折磨你的方式,就是不告訴你我為什麼要折磨你。”
“你這個女人,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吃驚地朝她看。
“是個你不應該喜歡的人。”她轉身用背衝著他,拿了一條毛巾使勁地擦拭背後那台冰淇淋機。
他懂得了。他的卑微痴傻在這裡只會淪為笑柄。她並不是他一廂情願地以為的那個人,也不配讓他喜歡。
他轉過身朝外面走去。她再也沒有機會折磨他了。
回到宿舍,他感覺到每個人都好像已經看過那封信。他們在背後嘲笑他,或是同情他。這兩樣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想躲起來。但他可以躲到哪裡去呢?除了他的床?
他躲入被褥里,成天在睡覺,把生活都睡掉了。假使可以,他想把青春虛妄的日子都睡
掉。他想起同學那張肺部花痕斑斑的X光片。他徐宏志,現在才拿到屬於他自己那張好不了多少的肺部X光片。他有點恨她,也恨所有的女人。他的愛可以被浪擲,卻受不了輕蔑。她可以拒絕他的愛,卻無權這樣踐踏他的尊嚴。
可惡的是,受了這種深深的傷害,他竟然還是無法不去想她。這是報應吧?遇上了她,他天真地以為可以從一種難以承受的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卻把自己渡向了羞辱。
現在,他只想睡覺。他要用睡眠來墮落,希望自己更墮落下去,就像她出現之前那樣。
他不知道這樣睡了多少天,直到門外響起一個聲音:
“徐宏志,有人來找你。”
他懶懶散散地爬出被褥去開門。
那個來通傳的同學已經走開了。他看到自己的父親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