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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書架看了看,問:
“這些書,他都看過了?”
“嗯,他喜歡看書。”她一邊收拾一邊說。
“我不知道他喜歡福爾摩斯。”他留意到書架上有一套福爾摩斯。
“他喜歡讀偵探小說,說是可以訓練邏輯思維。他也喜歡描寫法醫生涯的小說,雖然他並不想當法醫。”
“他想修哪一個專科?”
“腦神經外科。”她帶笑回答,心裡奇怪為什麼他不知道。
徐文浩朝這個女孩子看了一眼。他對她有些好奇。許多人都怕他,覺得他高不可攀,連他的兒子都有點怕他。眼前這個女孩子,卻把他當作一個普通人看待。現在,他甚至要從她那裡才知道兒子將來想要修哪一個專科。多少年了?他和兒子之間,總需要一道橋樑。
他聽到腳步聲,是他兒子的吧?也許是,也許不是,他不太確定。
“他回來了。”她肯定地說。
果然,過了一會,他看到兒子懷裡揣著書,神清氣慡地爬上樓梯。
徐宏志看到自己的父親和蘇明慧待在一起,不禁吃了一驚。他沒那麼輕鬆了,筆直的站在門口,叫了一聲爸。
“你找我有事嗎?”他問。
“我經過這附近,順便來看看你。”徐文浩說。
沉默了一陣,他問兒子:
“這位是你朋友吧?”
他點了點頭,走到她身邊,說:
“這是蘇明慧。”
徐文浩銳利地瞧了她一眼,說:
“那張畫,就是你畫的?”
他記起那天來看兒子,在一本畫展的場刊上見過她的畫。他的記性一向超凡,也遺傳給了兒子。
她訝異地朝徐宏志看了一眼。
“爸在畫展那本場刊上看過你的畫。”他溫柔地告訴她。
她明白了,朝徐文浩點了點頭,回答說:
“是的,世伯。”
“這個周末是我的生日,蘇小姐,賞面來吃頓飯吧。”
她轉過頭去看徐宏志,徵求他的同意。
徐文浩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像對兒子下一道命令似的,說:
“八點鐘,就我們三個人。”
徐宏志無奈地朝父親點了點頭。
“我走了。”徐文浩說。
“爸,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陪著蘇小姐吧。”
徐文浩出去了。徐宏志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放下書,在那具骷髏骨頭旁邊躺下來,頭枕在雙手上。
“你很怕你爸的嗎?你見到他,像見鬼一樣。”她朝他促狹地說。
“我才不怕他。”他沒好氣地說。
“是嗎?”她笑了,說:“你們兩個說話很客氣。”
“他喜歡下命令。”他不以為然地說。
“我從來不知道我爸是什麼樣子的。我兩歲後就沒見過他。”她說起來甚至不帶一點傷感。
他卻憐惜起來了。我們愛上一個人,希望和她有將來,遺憾的是,我們無法回到過去,修補她的不幸。她從小就沒有父親,他告訴自己,要對她好一點。
“你不怕我爸?你真的敢跟他一起吃飯?”他笑著問。
她投給他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說:
“我連獅子老虎都不怕。何況,他是你爸。他又不會吃人。”
“他比獅子老虎可怕。”
“你不是說,你不怕他的嗎?”她瞧了他一眼。
“我是不怕。”他攬著那副骷髏骨頭,懶洋洋地說。
他不怕他父親這個人,他是怕跟這個永遠高高在上的人說話。
隔了一些距離,蘇明慧只能看到徐文浩的輪廓。他突然到來,彼此初次見面,她不好意思湊過去看他。然而,因為變成了模糊的五官和輪廓,她能夠把這兩父子的身影重迭在一起來看。她發現他們有著幾乎一樣的輪廓,連聲音也相似。唯一的分別是,父親的聲音冷一點,是中年人的聲音;兒子的聲音年輕溫柔一點。
然而,她還是嗅聞得到,父子之間那種互相逃避的味道。兒子回來之前,父親威嚴的聲
音中帶著幾分關愛,問起她,他兒子將來打算修哪一個專科。兒子回來了,關愛的語氣倏忽變成命令,造成了彼此之間的屏障。徐宏志也拒絕主動去衝破這道屏障。在房間裡蕩漾的,是父子間一場暗暗的角力。
她的童年沒有父母在身邊。全賴外婆,她的親情雖然有遺憾,卻不致匱乏。她甚至不知道別的家庭是怎樣的。認識了徐宏志,他告訴她,他的母親在飛機意外中死去。她看得出他和母親的感情很好。喪母之痛,幾乎把他打垮了。一天,他朝她感激地說:
“幸好遇上了你。”
原來,連她自己,也是緊接著壞消息而來的好消息。愛情往往隱含在機遇之中,他們何其相似?在人生逆旅中彼此安慰。
他很少談到他父親。見到他們兩父子之後,她終於明白了。
她想她愛的人快樂。一天,她問:
“我能為你做什麼?”
他微笑搖頭。
她以為自己可以為他做點什麼。後來,她羞慚地發現,這種想法是多麼驕傲和自大。她不僅沒有將他們拉近,反而把他們推遠了。
周末的那天,天氣很好。徐宏志和她在石澳市集逛了一陣。她帶了一份生日禮物給他父親。那是一尊巴掌般大的非洲人頭石雕,莉莉去年送給她的。莉莉做的石雕很漂亮,同學們都搶著收藏。這個雕像的表情,既嚴肅又有幾分憨氣,看著很令人開懷。徐宏志的父親會喜歡的。
黃昏的時候,他們離開了市集。他牢牢握住她的手,沿著小徑散步到海邊。
“到了。”他突然停下來說。
浮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座童話中的美麗古堡。蜿蜒的車路兩旁,植滿了蒼翠的大樹,在晚霞與海色的襯托下,整幢建築恍如海市蜃樓,在真實人間升了起來。
“你住在這裡?”她吃驚地問。
“我爸住在這裡。”他回答說,帶她走在花園的步道上。
“你還說你不是公子哥兒?”她瞧了他一眼。
“我當然不是公子哥兒。”他理直氣壯地說:“這些東西是我爸的,我有自己的生活。”
“你在這裡長大的嗎?”她站在花園中央,問他。
他點了點頭。
“比不上非洲的平原廣大。”她調皮地說。
雖然比不上非洲的平原廣大,然而,因為留下了自己所愛的人長大的痕跡,也就不一樣了。她朝他看,心裡升起了一份欣賞之情。他是那樣樸素和踏實,一點也不像富家子。
他們走進屋裡去。傭人告訴徐宏志,他父親給一點公事拖延了,正趕回來。
穿過長長的大理石走廊時,她發現牆上掛著好多張油畫。她湊近點去看,這些藝術品在在顯示出收藏者非凡的聰明和精緻的品味。
“他是一位收藏家。”徐宏志說。
來到客廳,掛在壁爐上面的一張畫把她吸引了過去。那張畫並不大,是一張現代派田園畫。她湊上去看,畫裡的景物流露無窮盡的意味。
“這張畫很漂亮。”她嚮往地說,眼裡閃耀著喜悅的神采。
放棄畫畫之後,她已經很少去看畫了。這一張畫,卻震動了她的心弦,是她短短生命中見過最美麗的一張畫。她不無感傷地發現,她離開她的畫,已經很遠了。
“你也可以再畫畫的。”徐宏志在她身旁說。
她朝他堅定地搖頭。
她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你固執得可怕。”他投給她一個憐愛的微笑。
“我是的。”帶著抱歉,她說。
然後,她告訴他:
“能夠看到這張畫,已經很幸福。它真是了不起,是誰畫的?”
“一位未成名的法國畫家。”後面有一把聲音回答她。
她轉過身去,發現徐文浩就站在她後面。
“這張畫是這間屋裡最便宜的,但是,不出十年,它會成為這裡最值錢的一張畫。這個人肯定會名滿天下。”徐文浩臉上流露驕傲的神色。
他帶著勝利的笑容,讚美自己的眼光,同時也發現,在一屋子的名畫之中,這個年輕女孩竟然能夠看出這張畫的不凡。他不免對她刮目相看。
這張描寫歐洲某處鄉間生活的油畫,一下子把三個人拉近了。
徐文浩對蘇明慧不無欣賞之情。她那麼年輕,看得出並非出身不凡。她見過的繪畫作品,肯定比不上他。然而,這個女孩子有一種天生的眼光。
徐宏志很少看到父親對人這麼熱情。他意識到,這一次,父親是朝他伸出了一雙友善的
手。這雙手暖暖地搭在他的肩頭,告訴他:
“你喜歡的,我就尊重。”
父親看到那個非洲人頭石雕時,也流露讚賞的神色,那不過是一件學生的作品,他深知道,他父親收藏的,全都是世上難求的珍品。他的讚賞,並非禮物本身,而是對這份心意的接納。
父親這雙友善的手感動了他。
蘇明慧驚訝地發現,就在這個晚上,徐宏志和他父親之間,少了一分角力,多了一分感情。
這一刻,他們留在客廳里。這個寂寞的中年男人,放下了平日的拘謹,跟她侃侃而談,談到了畫家和畫,也述說了幾個關於交易的軼事。她由衷地佩服他對藝術品豐富的知識、超凡的口味和熱情的追尋。他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很想跟他們打成一片。待到他發現,不斷地提到自己的收藏品,似乎有點自鳴得意。於是,他換了一個話題,問起她,她家裡的狀況。
“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我是外婆帶大的,她在我十五歲那年過身了。”她回答說。
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問:
“這個暑假,你們有什麼計劃?”
“我會留在學校溫習。”徐宏志說。
她看見徐文浩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他也許希望兒子回到這間空蕩蕩的大屋來,卻無法直接說出口。他們之間還需要一點時間。但是,比起上一次,已經進步多了。
“我申請了學校圖書館的暑期工。”她說。
“是不是我們家捐出來的那座圖書館?”徐文浩轉過臉去問兒子。
徐宏志點了點頭,回答說:“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