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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高興自己學會了議價,雖然不太成功。
徐宏志回來的時候,她剛好把新買的襪子放進抽屜去。聽到門聲的時候,她朝他轉過身去。
“我有一樣東西給你。”他們幾乎同時說。
“你先拿出來。”她笑笑說。
他在錢包里掏出那五千塊錢,交到她手裡。
“你還沒發薪水,為什麼會有錢?”
“我賣了一些東西。”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聳聳肩膀。
“你賣了什麼?”她疑惑地朝他看。
“我賣了郵票。”他靦腆地回答。他從來就沒有賣過東西換錢,說出來的時候,不免有點尷尬。
她詫異地朝他看,問:
“你集郵的嗎?”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幾乎忘記了,是在那堆舊書里發現的。”他回答說。
然後,他滿懷期待的問:
“你有什麼東西給我?”
她笑了,那個笑容有點複雜。
“到底是什麼?”他問。
她朝書桌走去,翻開放在上面的一本書,把夾在裡面的那枚肯亞郵票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掌心裡。
他愣住了:“你也集郵的嗎?”
“很久以前了。我剛拿去賣掉。這一個,我捨不得賣,我喜歡上面的獅子。”
“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說集郵?”
“跟你一樣,我都幾乎忘記了。你賣了給誰,能換這麼多錢?”
“就是那間’小郵筒’。”
她掩著嘴巴,不敢相信他們今天差一點就在那兒相遇。
“你也是去那裡?”他已經猜到了。
她點了點頭。
“他一定壓了你價吧?”他說。
她生氣地點點頭。
“那個jian商!”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那些郵票本來就不值錢,賣掉也不可惜。”她說。
他看著手上那枚遠方的郵票。它很漂亮,可惜,他已經沒有一本郵票簿去收藏了。
“以後別再賣任何東西了。”他朝她說。
再一次,她點了點頭。
那些賣掉了的郵票是巧合嗎?是偶然嗎?她寧可相信,那是他倆故事的一部分。他們用兒時的回憶,換到了青春日子裡再不可能忘記的另一段回憶。
他們給壓了價,卻賺得更多。
公寓裡有一個小小的廚房,他們可以自己做飯,但他們兩個都太忙了。為了節省時間,她常常是把所有菜煮成一鍋,或是索性在學校里吃。他要應付五年級繁重的功課和畢業試,又要替學生補習。為了多賺點錢,他把每天補習的時間延長了一個鍾。
她當上了學校圖書館的助理主任。她喜歡這份工作。館長是個嚴厲的中年女人,但是,她似乎對她還欣賞。當其它同學畢業後都往外跑,她反而留下來了。她甚至慶幸可以留下。
這裡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又有徐宏志在身邊,日子跟從前沒有多大分別。
那套動物紀錄片已經播完了。她接了另一套紀錄片,也是關於動物的。她還有一些文章要翻譯。
也許有人會說這種日子有點苦。她深知道,將來有一天,她和徐宏志會懷念這種苦而甜的日子,就連他們吃怕了的一品鍋,也將成為生命中難以忘懷的美好滋味。那自然需要一點光陰去領會。他們有的是時間。
搬進公寓的那天,徐宏志靠在窗台上,給她讀福爾摩斯的《蒙面房客探案》。他打趣說,這個故事是為了新居入伙而讀的。
到了黃葉紛飛的時節,他們已經差不多把所有福爾摩斯的故事讀完了。
“明天,你想聽哪本書?”那天晚上,他問。
“我們不是約定了,讀什麼書,由你來決定的嗎?”
他笑了笑:“我只是隨便問問,不一定會聽你的。”
“你有沒有讀過白芮兒。馬克罕的《夜航西飛》?”她問。
他搖了搖頭。
“那是最美麗的飛行文學!連海明威讀過之後,都說他自己再也不配做作家了。據說,寫《小王子》的聖修伯里跟白芮兒有過一段情呢!”她說。
她說得他都有點慚愧了,連忙問:
“那本書呢?”
“我的那一本已經找不回來了,不知是給哪個偷書賊借去的,一借不還。”停了一下,她嚮往地說:
“我會去找的。那是非洲大地的故事。”
他是什麼時候愛上非洲的?
假如說愛情是一種鄉愁,我們尋覓另一半,尋找的,正是人生漫漫長途的歸鄉。那麼,愛上所愛的人的鄉愁,不就是最幸福的雙重鄉愁嗎?
隔天夜晚,他離開醫學院大樓,去圖書館接她的時候,老遠就看到她坐在台階上,雙手
支著頭,很疲倦的樣子。
他跑上去,問:
“你等了很久嗎?”
“沒有很久。”她站起來,抖擻精神說。然後,她朝他搖晃手裡拿著的一本書。
他已經猜到是《夜航西飛》。
“圖書館有這本書。”她揉了揉眼睛,笑笑說:”我利用職權,無限期借閱,待到你讀完為止。”
他背朝著她,彎下身去,吩咐她:
“爬上來!”
她仍然站著,說:
“你累了。”
“爬上來!”他重複一遍。
她趴了上去。就像一隻頑皮的狒狒爬到人身上似的,她兩條纖長的手臂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讓他背著回去。
“我重嗎?”她問。
他搖搖頭,背著她,朝深深的夜色走去。
回去的路上,她的胸懷抵住他的背,頭埋他的肩膀里。
“你有沒有讀過那個故事?大火的時候,一個瞎子背著一個跛子逃生。”她說。
他心頭一酸,說:
“這裡沒有瞎子,也沒有跛子。”
“那是個鼓勵人們守望相助的故事。”她繼續說。
他把她背得更緊一些,仿佛要永遠牢記著這個只有欠欠的一握,卻壓在他心頭的重量。
“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打算做腦神經外科。”他告訴她。
“為什麼?”她詫異地問。
“我想做眼科。”他回答說。
她覺得身子軟了,把他抱得更牢一些。
“我會醫好你的眼睛。”他說。
“嗯!”她使勁地點頭。
在絕望的時刻,與某個人一同懷抱著一個渺茫的希望,並竭力讓對方相信終有實現的一天。這種痛楚的喜樂,惟在愛情中才會發生吧?她心裡想。
“圖書館的工作太用神了。”他憐惜地說。
“也不是。”她低聲說。
她的眼睛累了,很想趴在他身上睡覺。徐宏志說的對,但她不想承認,不想讓他擔心。
“等我畢業,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他說。
“我想做一條寄生蟲。”
“社會的,還是個人的?”
“某個人的。”
“可以。我吃什麼,你就吃什麼,寄生蟲就是這樣的。”他挺起胸膛說。
她睡了,無牽無掛地,睡得很深。
半夜裡,蘇明慧從床上醒來,發現徐宏志就躺在她身旁。他睡了,像一個早熟的小孩似的,抿著嘴唇,睡得很認真,懷裡抱著那本《夜航西飛》。她輕輕地把書拿走,朝他轉過身去,在床頭小燈的微光下看他,靜靜地。
她好怕有一天再不能這樣看他了。
到了那天,她只能閉上眼睛回憶他熟睡的樣子。
那天也許永遠不會來臨,他曾經這樣說。
他說的是她眼睛看不見的那一天。
在這一時刻,她心裡想到的,卻是兩個那天。
第一個那天,也許會來,也許不會來。
第二個那天,終必來臨。
當我們如此傾心地愛著一個人,就會想像他的死亡。
到了那日,他會離她而去。
她寧願用第一個那天,換第二個那天的永不降臨。
她緊緊握著他靠近她的那一隻手,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胸膛里。
後來有一天,徐宏志上課去了,她在家裡忙著翻譯出版社送來的英文稿。她答應了人家,這兩天要做好。徐宏志在屋裡的時候,她不能做這個工作,怕他發現。圖書館裡又沒有放大器。她只能等到他睡了或是出去了。
這一天,他突然跑了回來。
“∈誆×耍下午的課取消。”他一邊進屋裡一邊說,很高興有半天時間陪她。
她慌忙把那迭稿件塞進書桌的抽屜里。
“你藏起些什麼?”他問。
“沒什麼。”她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卻不知道其中一頁譯好的稿子掉在腳邊。
他走上去,彎下身去拾起那張紙。
“還給我!”她站起來說。
他沒理她,轉過身去,背衝著她,讀了那頁稿。
“你還有其它翻譯?”帶著責備的口氣,他轉過身來問她。
她沒回答。
“你瞞了我多久?”他繃著臉說。
“我只是沒有特別告訴你。”
他生氣地朝她看:
“你這樣會把眼睛弄壞的!”
“我的眼睛並不是因為用得多才壞的!”她回嘴。
然後,她走上去,想要回她的稿子。
“還給我!”她說。
他把稿子藏在身後,直直地望著她。
她氣呼呼地瞪著他,說:
“徐宏志,你聽著,我要你還給我!”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她衝到他背後,要把那張紙搶回來。他抓住不肯放手,退後避她。
“你放手!”她想抓住他的手,卻一下不小心把他手上的那張紙撕成兩半。
“呃,對不起。”他道歉。
“你看你做了什麼!”她盯著他看。
“你又做了什麼!”他氣她,也氣自己。
“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以後都不管!”他的臉氣得發白。
他從來就沒有對她這麼凶。她的心揪了起來,賭氣地跑了出去,留下懊悔的他。
他四處去找她。一直到天黑,還沒有找到。他責備自己用那樣的語氣跟她說話。她做錯了什麼?全是他一個人的錯。他低估了生活的艱難,以為靠他微薄的入息就可以過這種日子。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麼總是比他遲上床,也終於知道她有一部分錢是怎樣來的。他憑什麼竟對她發這麼大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