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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花開的時節醫院七樓眼科病房裡慘綠蒼白的燈光已經暗了。徐宏志來到的時候,臂彎里夾著一本薄薄的書。連續三十小時不眠不休的工作,使他的肩膀下垂,一隻腳上的鞋帶不知什麼時候鬆了,拖在地上,陪他穿過幽暗的長廊,朝最後一間病房走去,那裡還有光。

    門推開了,一個約莫十歲的女孩靠在床上,兩條青白細長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從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開始,女孩的臉就因為期待而閃耀著一種童真的興奮。

    “醫生,你來了?”她的眼睛朝向門口。

    “對不起,我來晚了,今天比較忙。”徐宏志走進來,拉了一把椅子靠著床邊坐下,把床頭的燈擰亮了一些。

    “我們快點開始吧!”女孩催促道,又稚氣地提醒他:“昨天讀到牧羊少年跟自己內心對話的那一段。醫生,你快點讀下去啊!我想知道他找到寶藏沒有。”

    這時候,女孩伸手在床上找她的絨毛小熊。她的眼睛是看不見的,瞳孔上有一片清晰的白點,像白灰水似的,蒙-了她的視線。

    徐宏志彎下身去,把掉在地上的絨毛小熊拾起來,放到女孩懷裡。  

    女孩把小熊抱到心頭。聽書的時候,她喜歡抱著它,睡覺的時候也是。雖然它胸口的毛幾乎掉光,大腿上又有一塊補丁,她仍是那樣愛它。它從她三歲那天起就陪著她,它愈老,她愈覺得它就跟她一樣可憐。

    徐宏志打開帶來的一本書,那是保羅。科爾賀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自從女孩進了醫院之後,他給她讀了好幾本書:娥蘇拉,勒瑰恩的《地海孤雛》和《地海巫師》,還有傑克。倫敦的《野性-呼喚》。女孩是個討人歡喜的小姑娘,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只有在聽到書中一些緊張的情節時,會發出低聲的驚呼。

    女孩喜歡書。一天,徐宏志來看她的時候,她正在聽一本有聲書。那本書,她已經重複聽過很多遍,幾乎會背了。他們聊到書,女孩大著膽子問:

    “醫生,你可以讀書給我聽嗎?”

    他無法拒絕那雙可憐兮兮的眼睛。女孩是由孤兒院送來的。兩歲的時候,她發了一場高燒,視覺神經因此受到傷害,眼睛長出了兩塊奪去她視力的白內障,從此只能看到光和影。她的父母狠心把她遺棄。女孩是由修女帶大的,身上散發著一種來自修道院的清靜氣息。那個讀書的請求,也就添了幾分令人動容的哀淒。

    那天以後,他每天來到女孩的床前,為她讀書。起初的確有點困難,他要在繁重的工作中儘量擠出一點時間來。有好多次,他的眼睛都幾乎睜不開了。然而,女孩聽他讀書時那個幸福和投入的神情鼓舞了他。  

    他選的書都是他以前讀過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是他十五歲那年在母親的書架上發現的。幾年之後,他再一次讀這本書。那一次,他並沒有讀完。

    多少年了,他沒想過自己會有勇氣再拿起這本書。

    漸漸地,他開始期待每天來到床前為女孩讀書的時光。惟有專注地讀書的片刻,他得以忘記身體的疲累,重溫當時的歲月。

    他恍然明白,當初答應為女孩讀書,也許並非出於單純的悲憫,而是女孩的請求觸動了他。他也曾為一個人讀書。

    儘管季節變換時光荏苒,那些朗讀聲依舊常駐他耳中,從未因歲月而消亡,反而歷久而彌新,時刻刺痛著他,提醒他,那段幸福的日子永不復返。即使到了這具肉身枯槁的時候,他也許還能夠聽到當時的裊裊餘音,始終在今生迴蕩。

    他把書翻開。他在昨天讀完的那一頁上面做了個記號。

    到了午夜,他也讀完了最後一段。

    他抬起頭,期待女孩會說些什麼。他們通常會在讀完一本書之後討論一下內容。她總有很多意見。然而,他此刻看到的,卻是一張帶點憂鬱的臉。

    “醫生,你明天還會來為我讀書嗎?”女孩問。  

    “明天以後,你可以自己看書,甚至連近視眼鏡都不需要。”他說。

    女孩的嘴巴抿成細細的一條線,沒說話。

    “切除白內障的手術是很安全的,十年前就很難說了。放心吧。”他柔聲安慰女孩。

    女孩搖搖頭:“手術是你做的,我一點也不害怕。”

    停了一會,她說:“可是,即使我看得見,醫生你也可以繼續為我讀書的呀!”

    徐宏志笑了:“我不習慣人家看著我讀書的,我會臉紅的。”

    “看得見之後,你想做些什麼事情?”他朝女孩問。

    “我想看看自己的樣子。”女孩興奮地說。

    “你長得很漂亮。”

    “別人一直都這麼說。可是,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里總是帶著一種很深很深的可惜。”

    “以後不會再有可惜了。”他說。  

    女孩臉上綻出一朵微笑:“醫生,你知道我還想做什麼嗎?我想出院後自己去買衣服!我以前的衣服都是修女為我挑的,她們只告訴我顏色。以後我要自己挑衣服。修女,尤其是陳修女,她很保守的,一定不知道外面流行些什麼。”

    徐宏志咯咯地笑了,女孩雖然只有十歲,畢竟是個姑娘,愛美的心與生俱來。

    “醫生,”女孩的臉刷地紅了:“我長大之後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嗎?”

    “你根本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子,也許,我長得很醜。”

    女孩搖搖頭:“我聽見病房的護士說,你年輕英俊,人很好,又是頂尖兒的眼科醫生。”

    他尷尬地笑了:“她們真會拿我開玩笑。”

    “醫生,你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女孩天真地問。

    他停了半晌,站起來,把椅子拉開,靜靜地朝女孩說:

    “很晚了,你應該睡覺了。”

    

    女孩溫馴地把絨毛小熊擱在枕畔,緩緩滑進被窩。

    “醫生,你哭過嗎?”她的頭隨著徐宏志的腳步聲轉向床的另一邊。

    “沒有。”他低聲說。

    “我聞到鹽味。”

    “是我身上的汗水。”

    “我分得出汗水和淚水的。”女孩說,“你剛才讀書的時候,身上有一種悲傷的味道。醫生,你忘了嗎?盲人的嗅覺是很靈敏的。”

    他那雙睏倦的眼睛望著女孩,也無言語。儘管她因為身體的殘障而有超齡的早熟,她終究還是個孩子,不了解的事情太多。

    “醫生。”女孩摸到枕邊的絨毛小熊,遞給他,說:“我把它送給你。”

    徐宏志驚訝地朝她問:“為什麼?這團毛茸茸的東西不是你的寶貝嗎?”

    “所以我才想把它送給你,雖然它已經很老,但它會為你帶來好運的,我不是終於也看得見了嗎?”  

    徐宏志接過那隻絨毛熊,笑笑說:“上面一定有很多口水。”

    女孩靦腆地笑了,心中的喜悅脹大了一些:

    “醫生,你要好好留著它啊!等我長大,五年後,或者八年後,我會回來要回我的小熊,那時你再決定要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說完這句話,女孩伸手摸到床邊的燈掣,把燈擰熄,嘴上掛著一個幸福的微笑。

    然而,今天晚上她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她此刻的心情就像第一次參加孤兒院旅行的前夕那樣,她因為太興奮而失眠,徹夜期盼著晨曦的來臨。這個手術要比那一次旅行刺激很多。她有點緊張。她害怕明天的世界跟她以前熟悉的那個不一樣。

    女孩轉臉朝向門的那邊,聲音里有著一種期盼和不確定。

    “醫生,這個世界是不是很美麗的?”她問。

    門的那邊沒回答。

    就在那一瞬間,女孩嗅到了眼淚的鹹味和鼻水的酸澀,聽到了發自一個男人的喉頭的哽咽。

    徐宏志離開病房時,臂彎里夾著那本書和一隻禿毛的玩具熊。這隻絨毛熊掛在他魁梧的身軀上,顯得那么小而脆弱,就像眼淚,不該屬於一個強壯的男人。  

    走出醫院的時候,他踢到腳上松垂的鞋帶。他蹲下去把鞋帶綁好的那一瞬,一行清淚滴在他的手背上,緩緩流過指fèng間,他拭去了。花了一些氣力,他再次站起來。

    剛剛下過的一場細雨潤濕了他腳下的一片糙地。他踩著水花,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感覺到有幾隻蚊子在叮咬他,吸他的血,但他疲憊的雙腿已經無力把它們甩開了。

    他想到躺在病房裡的女孩是幸福的。明天以後,她將可以看到天空的藍和泥土的灰綠,看到電影和人臉,也看到愛的色彩。不管她願不願意,她也將看到離別和死亡。

    他又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天。在比這一片青蔥和遼闊的另一片糙地上,她投向了他。那是他最消沉的日子,她像一隻迷路的林中小鳥,偶爾掉落在他的肩頭,啄吻了他心上的一塊肉,給了他遺忘的救贖。

    那時他並不知道,命運加於他的,並不是那天的青青糙色,而是餘生的日子,他只能與回憶和對她的思念長相左右。

    自從他的母親在飛機意外中死去之後,徐宏志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陽光。母親的乍然離去,把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永遠帶走了。那一年,剛剛升上醫科三年級的他,經常缺課,把虛妄的日子投入計算機遊戲,沒日沒夜地沉迷其中。他成了箇中高手,卻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  

    他缺席考試。補考的時候,只回答了一條問題就離開試場,趕著去買一套最新的計算機

    遊戲。

    他把青春年少的精力和聰明才智浪擲在虛擬的世界裡,與悲傷共沉淪。然而,輸的顯然是他。學期結束的時候,他接到通知要留級。在醫學院裡,留級是奇恥大辱,他卻連羞慚的感覺都付之闕如。

    無數個日子,當他掛著滿臉淚痕醒來,惟有那台計算機給了他遺忘的藉口。那時候,他瘦得像只猴子,孤零零地在自己的暗夜裡漂流,生活仿佛早已經離棄了他。

    就在那一天,宿舍的電力系統要維修,他惟有走到外頭去。那是正午時份,他-起眼睛朝那個熱毒的太陽看去,頓時生出了一個念頭:也許,他可以把自己曬死。他可以用這個方法對猝不及防的命運做出卑微的報復。

    他癱在那片廣闊的青糙地上,閉上眼睛想像一個人中暑之後那種恍惚的狀態,會像吃下一口鴉片般,在自己的虛幻中下墜,下墜,遠遠離開塵世的憂傷。

    他身上每寸地方都掛滿了汗水,迷迷糊糊地不知躺了多久,直到他忽然被人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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