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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想過會再看到這張畫。跟上一次相比,這張畫又更意味深長了一點,仿佛是看不盡的。她拿著放大鏡,像個愛書人找到一本難得的好書那樣,近乎虔敬地欣賞畫布上的每一筆、每一划。
“他現在很有名了。我最近讀過一些資料。”她說。
“你也能畫這種畫。”他說。
她笑了:”我八輩子都沒可能。”
“畫畫不一定是為了要成為畫家的,難道你當初不是因為喜歡才畫的嗎?”
“你為什麼老是要我畫畫?”她沒好氣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想畫。”
“你怎知道?”
“一個棋手就是不會忘記怎樣下棋,就是會很想下棋。”他說。
“如果那一盤棋已經是殘局呢?”她問。
“殘局才是最大的挑戰。”他回答說。
“假使這位棋手連棋子都看不清楚呢?”她咄咄逼人地問。
“我可以幫你調顏色。”
“如果一個病人快要死了,你會讓他安靜地等死,還是做一些沒用的治療去增加他的痛苦?”
“我會讓他做他喜歡的事。”他說。
“我享受現在。是不是我不畫畫,你就不愛我了?”她朝他抬起頭,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說。
“我想你快樂。我想你不要放棄夢想。”
“是夢想放棄了我。”她說。
他知道沒法說服她了。為了不想她傷心,他止住話。
她並不想讓他難過,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倔強。她起初是因為喜歡才畫畫,後來卻是為了夢想而畫。
要嗎就成為畫家,要嗎就不再畫畫。她知道這種好勝會害苦自己。然而,我們每一個人,即使在愛人面前,難道就不能夠至少堅持自身的、一個小小的缺點嗎?她是全靠這個缺點來克服成長的磨難和挫敗的。這是支匙潘面對命運的一根柢柱,連徐宏志也不可以隨便把
它拿走。
夜裡,她醒來,發現徐宏志不在床上。
她走出客廳,看到他坐在椅子裡,借著壁燈的微光,滿懷心事地凝望著牆上的畫。
“你還沒睡嗎?”她走上去,縮在他懷裡。
他溫柔地抱著她。
她定定地望著他,說:
“你撒謊。你根本就不會撒謊。你爸不會無緣無故送這張畫給我們的。”
他知道瞞不過她。他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謊。
“我去跟他要的。”他說。
“那一定很難開口。”她諒解地說。她知道那是為了她。
他微笑搖首。
“你不該說謊的。”她說。
“以後不會了。”他答應。
“我們都不要說謊。”她低語。她也是撒了謊。她心裡是想畫畫的,但她沒勇氣提起畫筆,去接近那荒蕪了的夢想。
她頭埋他的胸懷裡,說:
“你可以做我的眼睛嗎?”
他一往情深地點頭。
“那麼,你只要走在我前頭就好了。”她說。
人對謊言的痛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誰敢說自己永遠不會說謊?弔詭的是,人往往在許諾不會說謊之後,就說出一個謊言。
有些謊言,一輩子也沒揭穿。
有些謊言,卻無法瞞到天亮。
就在看過那張畫之後的那個早上,她打開惺忪睡眼醒來,發覺天還沒有亮,她又沉沉地睡去。當她再次醒來,她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枕頭。枕頭是空著的,徐宏志上班去了。那麼,應該已經天亮,也許外面是陰天。他知道她今天放假,沒吵醒她,悄悄出去了。
她摸到床邊的鬧鐘,想看看現在幾點鐘。那是個走指針的鬧鐘,顯示時間的數字特別大,還有夜光。她以為自己把鬧鐘反轉了。她揉揉眼睛,把鬧鐘反過來,發現自己看到的依然是漆黑一片。
她顫抖的手擰亮了床邊的燈。黑暗已經翩然而至,張開翅膀,把她從光明的堤岸帶走。
是夢還是真實的?她坐在床榻,懷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等待夢醒的一刻。
“也許不過是暫時的,再睡一覺就沒事。”她心裡這樣想,逼著自己再回到睡夢裡。
她在夢裡哆嗦,回想起幾個小時之前,徐宏志坐在客廳的一把椅子裡,她棲在他身上,雙手摩挲著他夜裡新長出來的鬍子。昨夜的一刻短暫若此,黑暗的夢卻如許漫長。她害怕這個夢會醒,她為什麼沒多看他一眼?在黑暗迎向她之前。
當她再一次張開眼睛,她明白那個約定的時刻終於來臨。
她要怎麼告訴他?
她想起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她也能拖延到天亮嗎?
這些年來,都是徐宏志為她讀故事。就在今天晚上,她也許能為他讀一個長篇故事。
在遠古的巴格達,國王因為妻子不忠,要向女人報復。他每晚娶一個少女,天亮就把她殺死。有一位叫山魯佐德的女孩為了阻止這個悲劇,自願嫁給國王。她每晚為國王說一個故事,說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吊著國王的胃口。國王沒法殺她,她就這樣拖延了一千零一夜。漫漫時光中,國王愛上了她。兩個人白頭偕老。
這個流傳百世的故事,幾乎每個小孩子都聽過。山魯佐德用她的智慧和善良制伏了殘暴,把一夜絕境化為千夜的傳說和一輩子的恩愛。
在黑夜與黎明的交界處,曾經滿懷期待。雖然,她再也看不見了。她難道就不可以讓她最愛的人再多一夜期待嗎?期待總是美麗的,不管是對國王,對山魯佐德,對她,還是對徐宏志。
她聽到聲音。徐宏志回來了。那麼,現在應該是黑夜。
這一天有如三十年那麼長。她靠在床上縮成一團。聽到他愈來愈接近的腳步聲,她雙腿在被子下面微微發抖。
“你在睡覺嗎?”他走進來說。
她朝他那愉悅的聲音看去,發現自己已經再也看不見他了。
“我有點不舒服。”她說。
“你沒事吧?”他坐到床邊,手按在她的頭上。
她緊緊地抓住那隻溫暖的手。
“你沒發燒。”他說。
“我沒事了。”她回答說,然後又說:”我去煮飯。”
“不要煮了,我們出去吃吧。”他抽出了手,興致勃勃地說。
“好的。”她微弱地笑笑。
“我要去書房找些資料,你先換衣服。”他說著離開了床。
他出去之後,她下了床,摸到浴室去洗臉。她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在這間屋子裡來去自如。
她洗過臉,對著浴室的一面半身鏡子梳頭。她知道那是鏡子,她摸上去的時候是冰涼的。徐宏志走進來放下領帶時,她轉頭朝他微笑。
他出去了。她摸到衣櫃去,打開衣櫃的門。她記得掛在最左邊的是一件棕色的外套,再摸過一點,應該是一條綠色的半截裙。她的棉衣都放在抽屜里。她打開抽屜,用手撫摸衣服上面的細節。她不太確定,但她應該是拿起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衣。裙子和外套也應該沒錯。
她換好了衣服,拿了她常用的一個皮包,走出睡房,摸到書房去,站在門口,朝他說:”行了。”
她聽到徐宏志推開椅子站起來的聲音。他沒說話,也沒動靜。
她心裡一慌,想著自己一定是穿錯了衣服。她摸摸自己身上的裙子,毫無信心地呆在那兒。
“你今天這身打扮很好看。”他以一個丈夫的驕傲說。
她鬆了一口氣朝他笑笑。
徐宏志牽著她的手走到停車場。他習慣了每次都幫她打開車門。她上了車,摸到安全帶,扣好扣子。她感覺到車子離開了地窖,駛出路面。
她突然覺得雙腳虛了。她聽到外面的車聲和汽車響號聲,聽到這個城市喧鬧的聲音,卻再也看不到周遭的世界了。她在黑夜的迷宮中飛行,就像一個初次踩在鋼絲上的青澀的空中飛人,一刻也不敢往下看,恐怕自己會掉下去,粉身碎骨。
“附近開了一家法國餐廳,我們去嘗嘗。”他說。
“嗯!”她裝出高興的樣子朝他點頭。
過了一會,他突然說:
“你看!”
她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應該往前看、往後看,往自己的那邊看,還是朝他的那邊看。她沒法看到他的手指指向哪個方向。
“哪裡?”她平靜地問。
她這樣問也是可以的,她的眼睛本來就不好。
“公園裡的牽牛花已經開了。”他說。
她朝自己那邊窗外看,他們家附近有個很大的公園,是去任何地方的必經之路。
“是的,很漂亮。”她說。
他們初遇的那天,大學裡的牽牛花開得翻騰燦爛。紫紅色的花海一浪接一浪,像滾滾紅塵,是他們的故事。
她沒料到,今夜,在黑暗的堤岸上,牽牛花再一次開遍。她知道,這是一場告別。
他們來到餐廳,坐在她後面的是一個擦了香水的女人,身上飄著濃烈而高貴的香味,跟身邊的情人喁喁低語。
服務生拿了菜單給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徐宏志把菜單讀給她聽的。菜單上的字體通常很小,她從來也看不清楚。
讀完了菜單,他溫柔地問:
“你想吃什麼?”
她選了龍蝦湯和牛排。
“我們喝酒好嗎?”她說。
“你想喝酒?”
“嗯,來一瓶玫瑰香檳好嗎?”
她應當喝酒的,她心裡想。時光並不短暫。她看到他從大學畢業,看到他穿上了醫生的白袍。他們也一起看過了人間風景。那些幸福的時光,終究比一千零一夜長,只是比她希冀的短。
玫瑰色的香檳有多麼美麗,這場跟眼睛的告別就有多麼無奈。他就在面前,在伸手可以觸及卻離眼睛太遠的地方。她啜飲了一口冰涼的酒,嘆息並且微笑,回憶起眼中的他。
“今天的工作怎樣?”她問。
“我看了二十三個門診病人。”他說。
“說來聽聽。”她滿懷興趣。
她好想聽他說話。有酒壯膽,也有他的聲音相伴,她不再害怕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聽他說著醫院裡的故事,很小心地用完了面前的湯和菜。
她喝了很多酒。即使下一刻就跌倒在地上,徐宏志也許會以為她只是喝醉了,然後扶她起來。
她在自己的昏昏醉夢中飄蕩,感到膀胱脹滿了,幾乎要滿出來。可她不敢起來,只要她一離開這張椅子,她的謊言也就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