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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了。既然是最後一次作賽,他要在觀眾心中留下美麗的回憶。他努力去投出每一個球,也勇猛地撲接每一個她擊出的球,他不讓她的球有機會從他手上失去。
太陽下山了,他們並排躺在糙地上。他身上沾滿了泥濘,在她旁邊喘著大氣。
我明天要走了。她說。
離別的時刻終於降臨,他的喘氣聲愈來愈小,聽起來像是微弱的哭聲。他應該說些什麼的,卻悲傷得無法說些什麼。
她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他以前送給她的那個棒球,轉過頭去問他:
這個棒球將來是可以換麵包的吧?
他望著她,點了點頭。
真的是永遠通用?
當然了。他微笑說。
她站起來,把球放回口袋裡,說:
和我跳舞好嗎?
天氣好轉了。暮色里,晚霞低低地垂落在天邊。一隻鳥兒孤身在彩雲與海波之間拍翼飛舞。明天,當旭日初升,也是她告別的時刻。
想到離別是不可忍受的,她摟抱著他。她的頭悲哀地擱在他的肩上。
當太陽沉沒晚空之中,他抱著她,和她舞在夜色下。月光緩緩升起,像夜室里一盞寂寞的吊燈,俯照著兩個傷心的人。
三個人的愛情無法永恆,但這段短暫的寂寞時光里,只有他和她。他沒有跳過別離的舞,她又何嘗跳過?他摟著她的腰,每一步都是沉重而緩慢的,好像是故意的延緩。所謂人生最好的相逢,總是難免要分離。
她說:你明天不要來送我了。
用一支舞來別離,遠遠勝過用淚水來別離。
她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既然沒有辦法,我們接吻來分離。
他融化在無限之中,無限的悲涼。
他吻了她。所有的嫉妒,所有的痛苦和思念,所有的煎熬與難過,都消逝成一吻。
16
現在,於曼之坐在飛往美國的航機上,飛機還有十分鐘便起飛了。
沒有人來送她,她不要用眼淚來別離。
大約一年前,王央妮約她在這個機場裡見面,然後把一本日記交給她。她自己的故事,卻從此改寫。
既然沒有辦法,我們接吻來分離。
這一支歌,也是王央妮首先唱的。現在想起來,整個故事充滿了奇異的色彩。她和李維揚的相遇,難道是早已經埋下了線索的嗎?那為什麼又要安排他在這個時候才出現?他改變了她的生命,她也改變了他的,無奈他出現得太遲了。假如選擇他,未免對於七年前就出現的那個人太不公平了。
她和李維揚一起看過一幅油畫。在那幅畫裡,一個麵包從麵包店溜了出來,飛到行人的頭頂上。也許,她就是那個麵包,始終要回去。
飛機離開跑道起飛了。
他為什麼不來送她呢?
昨天那支舞依舊在她心裡飄浮。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李維揚不就說過愛情是很短暫的嗎?也許他根快就會把她忘了,也會把那支舞忘了。
他會嗎?
他不來也是好的。他來了,她也還是要走的。
人生漫漫長途,終有落腳之地。
從此以後,她不需要再說謊、隱瞞,也不需要再內疚和徘徊。
愛是不自由的,分開反而自由。
既然那麼自由,她為什麼又在座位上哭得死去活來呢?
17
李維揚在生自己的氣。自從知道她要離開之後,他一直也在自欺欺人。他告訴自己,她走了也是好的。她走了,是一種解脫。他不用再承擔對她的愛。然而,這一刻,他卻茫然若失。他真的想她走嗎?他真的有那麼灑脫嗎?
他在會議中途突然站起來說:
這個會議暫停,明天再繼續。
在座的各人,奇怪地望著他。
他打開會議室的門,悲傷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他為什麼不叫她留下來呢?是為了他那可笑的自尊嗎?他害怕假如她說不,他會承受不起。如果永遠不開口,那麼,他還可以幻想,幻想她會為他留下來。如果開了口而得不到她,他的幻想也會隨之破滅。
今天早上,他曾經很衝動想去找她。可是,那個衝動很快就被壓下來了。他被突發的牙痛折磨著。想到她可能已經在飛機上了,離他愈來愈遠了,他很懊悔沒有去機場送她。
他為什麼那麼忍心呢?就是為了那脆弱的自尊嗎?
他討厭自己曾經對她說,愛情是很短暫的。在她抉擇的時候,她一定也記得這一句話了。
他曾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不去愛上她,卻沒有盡最大的努力去愛她。
他現在永遠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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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成一吻(18-20)18
波士頓的生活很平靜。她在大學裡繼續念書。她和幾個同學租租下一個屬於自己的畫室,就在學校附近。每個星期,她總有兩、三天在那裡畫畫。
謝樂生畢業之後,陪她去了歐洲一個月,他們在法國、義大利、西班牙和瑞士都待上了一段日子。
回來之後,他跟幾個同學開設了一家顧問公司,專門替從事科技生產的公司做研究報告。他工作得很起勁。
愛他是幸福的,他們太熟悉對方了,早已經找到一種最舒服的模式相處。他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從來不肯陪他一起收看電視直播的棒球比賽。波士頓紅襪隊可是本市的驕傲呢。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羅貝利和韓格立上個月剛剛搬到紐約的曼克頓。他們的孩子也都兩歲了。這個孩子是星期四出生的,果然也要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
這一天,羅貝利打電話來,邀請她去紐約參加他們的派對。
從波士頓開車走高速公路到紐約,大約四小時。她和謝樂生也有好幾次開車上百老匯看歌劇。她很想去探望羅貝利一家。
維揚也會來,他剛剛要去加拿大公幹。
李維揚也會來,她忽然猶豫了。
兩年以來,她把這段回憶藏在心底最深處,不輕易去碰它。他來了,那就等於要翻出這些記憶。
你和男朋友一起來吧!羅貝利說。
我不知道能不能來。她回答說。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兩年了,波士頓的生活很簡樸,她沒有怎麼修飾自己。現在看來好像老了一點。她應該去見他嗎?她怎麼能夠帶著謝樂生一起去見他呢?她不想讓他們兩個見面,這樣太難堪了。
李維揚變成什麼樣子了?他會和女朋友一起來嗎?他為什麼忽然又飄進她的生命里?
還是不相見比較好吧?
19
有什麼方法可以把另一個人忘記呢?只有用時間和距離。如果時間和距離也不能使一個人忘記另一個人。那麼,他只得承認,那個人已經深深刻在他的記憶里了。
兩年來,他並沒有把她忘記。他不是一直以為愛情是很短暫的嗎?他錯了。分離之後的思念,說明了有些愛情是天長日久,不會變更的。
有一天,他偶然在街上碰到以前和他相過親的林以盈。他們一起吃飯。她跟以前的男朋友還是糾纏不清。她問他:
你呢?你又怎樣。
他連糾纏的機會也沒有。
林以盈是不錯的。但他為什麼不能愛上她呢?
他心裡那個秘密的盒子,只有一條小蟲可以爬進去,並且寄居在裡面。雖然她走了,但是同時也把可以爬進盒裡的那個匙孔永遠封閉了。再沒有任何女人能夠爬進去。他也拒絕讓其他女人住在裡面。
他是後悔的。兩年前,他為什麼不去爭取她呢?他常常認為自己不應該破壞她的幸福。他為什麼不能許諾給她同樣的幸福呢?
他害怕承諾,他害怕失敗,他更害怕自己將來不夠愛她,會被她埋怨和責備。
他太自私了。
所以,當羅貝利從紐約打電話來跟他提起派對的事,他立刻表示自己也可以出席。他撒了一個謊,說自己要到加拿大公幹。在去加拿大之前,可以先在紐約待幾天。
他撕心裂肺地懷念著的那條小蟲,她現在好嗎?他好想再看看她的面容,聽聽她的歡笑。只是見一面吧,不祈求一些什麼。現在才去爭取她,已經太遲了。
20
波士頓的天氣突然反常,幾天前颳起了一場幾十年來沒出現過的大風雪。
謝樂生還留在辦公室里。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家。今天她本來是要去畫畫的,但她沒有去。
兩年了,她以為很多事情已經過去,原來從沒有過去,她只是避開那個記憶罷了。一旦知道他要來,而且就在咫尺之遙,她心裡同時也颳起了一場大風雪。他在她記憶里千百次的迴蕩。
她想見他。
她換上了衣服,然後打電話告訴謝樂生,她現在要去紐約。
你瘋了嗎?機場已經封閉了,火車也停駛了。他在電話那一頭說。
我可以自己開車去。
太危險了!
我很想去看看羅貝利的孩子!到了那邊,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她不理他的勸告,離開家,跨上汽車的駕駛座,開車去見她最懷念的人。
她要見他。她要見他。
車子來到高速公路的起點。四輛警車攔在那裡。一名警察上前敲她的車窗。她把窗子調低。警察問她:
小姐,你要去哪裡?
我去紐約。
前面發生交通意外,這條路暫時要封閉。
我有急事要去紐約!她激動地說。
小姐,即使沒有封路,這種天氣去紐約也太危險了。你回去吧!
回去吧!那名警察不停用手勢命令她掉頭離開。
她只好把車子掉轉頭,遠遠離開去紐約的路。
一路上,風雪很大,視野模糊,她幾乎看不到路。這輛車子隨時會被埋在風雪之中。
她終於回到家裡了。她坐在駕駛座上,把頭埋在方向盤裡。
為什麼不讓她見他呢?
有人在外面敲窗子。她抬起頭來,看到謝樂生幽幽地站在車外的風雪中。
天空上有一輪清冷的寒月,地上有兩個凍僵的人。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問。
我擔心你。
她難過得要扶著車門才可以爬出車廂。
你是不是要去紐約,我開車送你去。他望著她眼睛的深處說。
不,不去了。她跑進屋裡。
那天晚上,他們睡在床上,誰也沒說過一句話。屋子裡,悄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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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成一吻(21-2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