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糙地上的那支舞,跟晚霞、白鳥、月光和藍色的水波,已經連成一片,成為不可分割的回憶。當李維揚抱著於曼之起舞的時候,他沉醉在她歡笑的面容上。
女人恆久地記住一個男人,也許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一個承諾。男人恆久地記住一個女人,不會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更不會是一個承諾。他記著的,是她的容貌。不單是美和年輕,而是她面容上的各種變化。女人的眼淚不會永存在男人的記憶里,她的歡笑卻會。能夠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笑得那樣幸福和甜蜜,男人的存在,才有了神聖的意義。他活在世上,才不至於那麼悲涼和孤獨。
他愛她臉上傻氣的笑容,他愛她不絕於耳的笑聲。他愛上了抱著她的感覺。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她是屬於他的。所有的思慮,所有的困頓,都與落霞齊飛。他和她一起追逐那永恆的片刻。
6
那支舞是愉快的,離別卻痛苦。第二天,當他滿懷喜悅到油畫店找她的時候,杜玫麗告訴他:
曼之的男朋友從波士頓回來了,她這幾天放假。
他最害怕的一刻終於來臨了。
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呢?昨天那支舞,原來是離別的舞。也許,他只是她的插曲,那個跟她共度了七個年頭的男人才是她的一生。
認識她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他毫無理性地把自己推到這條路上。難道他該怨她麼?他很想見她,其至只是打一通電話給她,聽聽她的聲音,但他不會這樣做了。選擇權從來不是在他這一邊。
他從早到晚埋首工作,好使自己不去想她。可是,當辦公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知道他完全失敗了。他怎麼可以不去想她呢?她已經成為他生活的重心。他很害怕會失去她。每當他想起這一刻她懷抱里有另一個男人時,他心裡悲傷加割。
怎麼能夠不去想她呢?也許他應該找一個女人,用另一個女人來讓自己忘記她。他很久沒打電話回家了。他很害怕聽到他媽媽又跟他重提相親的事。她常常說有一個條件很好的女孩子非常適合他。她以為他是什麼人呢?他才不需要用這個方法來結識女孩子。況且,他心裡根本容不下另一個女人。今天晚上,他想起了他媽媽,他好想打一通電話給她,聽聽她的聲音。沮喪的時候,他需要尋找一些慰藉。
一如他所料。在問過他這陣子的工作和生活狀況之後,他媽媽又重提相親的事。
那個女孩子真的很好,她也是做財務的,人長得漂亮大方,學歷也好。你什麼時候有空,我約她一起吃飯。
明天吧!他說。
他媽媽倒是給他突如其來的慡快嚇了一跳。
明天這麼急?她在電話那一頭說。
對,明天晚上我有空。
那我想想辦法吧。你爸爸一定很高興。
她總愛把他爸爸也扯進這件事裡,好使相親這回事看來不是她一個人出的主意。他很了解他爸爸,他才不會支持相親這種事。他爸爸是個酷愛自由的人,即使結了婚和有了三個孩子,他依然沒有放棄追求個人的空間。受了他的影響,李維揚讀大學一年班的時候已經從家裡搬出來。他不喜歡受束縛?也從來沒想過結婚。可是,他現在有點累了。既然不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一起,那麼,跟誰一起也沒關係了。
老女人辨別的事不見得會很有效率,但是,安排相親,她們是全力以赴的。隔了一會兒,他媽媽便打電話通知他。明天相親的事已經安排好了。
為了把她忘記,他竟然答應去相親。只有把她忘記,他才可以把自己從無邊無際的痛苦中釋放出來。
他必須如此,別無選擇。但他做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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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成一吻(7-8)7
為了使相親這回事看來是摩登的,他媽媽別出心裁地把晚飯安排在一家法國餐廳里。出席的人,除了他爸爸和媽媽之外,還有他的表舅舅和表舅母。他們要給他介紹的女孩子,正是他表舅母的外甥女。
他媽媽這回並沒有誇大,來相親的女孩子,名字叫林以盈。她長得很漂亮,是銀行財務部的行政人員。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
他努力使自己投入其中,那頓飯的氣氛是挺良好的,鬧出笑話的,是他爸爸。他喝了兩杯酒之後,忽然跟李維揚的媽媽說:
他們兩個總算是親戚,這樣算不算亂倫?
李維揚的媽媽氣得臉也紅了,罵他:
一家人才算是亂倫,你到底知不知道的?
李維揚的爸爸朝李維揚笑了笑。李維揚明白了,他爸爸並沒有喝醉,他是故意氣他媽媽,並且用這個方式來抗議她為兒子安排相親。他以為自己的兒子是被迫的,卻不知道這一次,李維揚是自願的,他想忘記心中那個人。
那頓飯吃完了,李維揚的媽媽和表舅母慫恿他跟林以盈單獨去看一場電影,或者去逛逛街。他順從了她們的意思。
在電影院裡,他和她都沉默無語。
從電影院出來,他走著走著,幾乎忘了她在身邊。
她忽然問他:
你為什麼會來相親?
他琢磨著怎樣回答,她首先說:
你是不是失戀?
他尷尬地笑了笑。
我是因為失戀,所以才來相親。她說的時候,神情有點傷感。
他關切地望了望她。
阿姨一直也有向我提起你,但是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很少向家人提起自己的事,所以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有男朋友。我和我男朋友一起三年了,他是我的上司。我們幾天前分開了。
為什麼?
他不愛我了。她試圖很輕鬆地說出這句話,卻掩飾不了心裡的悲傷。
說了這句話之後,她又說:
所以我想用另一段感情來忘記這段感情。
他點了點頭。這種心情,他最明白不過了。
可惜,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笑笑說:看來你並沒有愛上我,我也沒有愛上你。太好了!
他也笑了起來。
我不可能在這家公司待下去了。失戀的同時,也是失業。她說。
要不要我替你打聽工作?
不,不用了。我是憑自己的實力的,從來沒有倚靠他。我也可以憑自己的實力找到另一份工作。
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找我。他誠懇的說。
謝謝你。
我送你回家吧!
你想去酒店嗎?她突然問他。
他望著她。無可否認,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可是,他並不想抱她。
這樣不算是亂倫的。她微笑說。
當然了——
算了吧!她明白地笑了笑。
這跟你的吸引力一點也沒關係——他怕她誤會。
我明白的。她用手指頭指指他的胸膛:你心裡有一個人,對嗎?
是的,她說對了。
我心裡也有一個人。她說。
她叫停了一輛計程車,回頭跟他說:
我自己回家好了,你不用送我。
他望著車子開走。他為什麼拒絕她呢?剛才,當她提出那個主意時,他是有一絲動搖的。他好希望自己能夠抱另一個女人。他好想用另一個女人來忘記心中那個女人。長夜漫漫,他想停止思念她。可惜,要忘記她,已經變得很艱難了,他真是沒用。
回家的路上,電話鈴響起來。他以為是他媽媽打電話來追問他和林以盈的事。
電話那一頭,是於曼之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她問。
一句稀鬆平常的問候,溫暖了他的心。
剛剛看完電影,還在街上。他說。
好看嗎?
還可以。他根本沒有留心去看。
我男朋友回來了,他會待在香港幾天。這個星期天,我不能去打棒球了。
我知道了。
接到她的電話,他既快樂也難受。快樂,是因為知道她想念著他。難受,也是因為知道她想念他。假如她能夠對他無情一點,他或許可以習慣失去她。她為什麼總是讓他絕望,然後又給他希望呢?
現在,他更深切地明白,愛情既是賞賜也是懲罰這個不變的真理了。
8
於曼之是在上洗手間時偷偷打這個電話的。她和謝樂生在一家越南小餐館裡吃飯。離開餐館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微雨。他用他那隻大手掌罩在她的頭頂上,為她擋雨。這個習慣已經有許多年了,每一次下雨,而身邊又沒有雨傘的時候,他喜歡這樣。她已經向他抗議過很多次了: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他的手再怎麼大,也不是帽子,她的身子每一次還是濕透。
然而,他老是改不掉這個習慣。
終於有一次,她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了。那天中午,她和他的爸爸媽媽一起吃飯。走出餐廳的時候,晴天忽然下起微雨,他爸爸立刻用他那隻大手掌罩住他媽媽的頭,而他媽媽卻帶著幸福的微笑,理所當然地接愛這頂奇特的雨帽。謝樂生小時候就看過很多遍這樣的情景。下雨的時候,他爸爸總是一隻手罩在他頭頂上,另一隻手罩在他媽媽的頭頂上。這是他爸爸向家人表達愛的方式。這些美好的歲月深深刻在謝樂生童年的回憶里。當他長大了,他也為他摯愛的女人獻上這一頂奇特的家族雨帽。
今天晚上,她又戴上了這頂久違了的雨帽。他望著她微笑,仿佛害怕她又會說: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但是今天晚上她不會這樣說了。當這一頂奇特的雨帽再次在她的頭頂上降臨。也同時喚回了許多美好的回憶。這幾年來,他們重聚的時候,恰巧都是晴天,她很久沒有戴上這頂雨帽了。
回到家裡,她的身子濕了,髮腳也濕了,只有頭頂那一小部分是乾的。謝樂生用一條大毛巾替她抹臉。望著他,她太明白不過了。他給她最安穩的愛。無論何時何地,他也願意用雙手來保護她。他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一切。這種愛情的模式向來運作良好。來日歲月,這種愛情也許會失去新鮮的味道,卻不會腐壞。
他跟李維揚不一樣。他沒有幾個朋友,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友情放在生命中重要的位置。他讀書的成績一向出類拔萃,同學們都是有求於他的。他看不起這種不平等的友誼。他最深的情感,只會留給他所愛的女人。正因為只是向一個人付出,萬一失去了,他便會很淒涼。她是他的朋友、情人和女兒,她走了,他會很孤獨。但他寧願孤獨一人,也絕對不能容忍被自己所愛的人所叛。
誰能承受這種滿懷期望而又孤絕的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