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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母親死後,她不再唱歌,那些藍蝴蝶似乎也飛離了她的生命。她走了兩百多天,來到一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小村落。這兒早已寸糙不生,能離開的人都已經離開,能吃的樹根都給人吃光了。
那天午後。她蹲在一塊被人翻過不知多少遍的田裡,原本只是想隨便找些什麼來吃,卻竟然挖出一個瘦巴巴的蘿蔔來。
“蘿蔔也好吧。”她心裡想。
當她正想咬一口的時候,一隻手飛快地從背後搶走她手上的蘿蔔。她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比她大一點的男孩,打著赤膊,腳上連一雙鞋子都沒有,瘦嶙嶙的,肚子凸了出來,臉和雙手都是泥巴。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個蘿蔔拼命往嘴裡塞,看上去就像一頭餓慌了的可憐動物,已經不像個人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男孩發現她比他還要小,還要瘦。她那雙驚奇又帶著同情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他突然覺得慚愧,伸出那隻乾瘦的手,把吃剩的半個蘿蔔還給她,轉身就走。
她接過他手上那半個蘿蔔,並不是因為肚子餓,只是覺得有趣。她一邊吃一邊跟在他後面。
她每咬一口蘿蔔時,發出的清脆聲音壓根兒是對他的折磨。他回過頭來,咽了口口水,問她:“你幹嗎跟著我?”
她沒回答。
他故意拐了幾個彎,以為擺脫了她,卻發覺她仍然跟在後面,像個小不點似的,擺脫不了。
天已經暗了,他往前走的時候,她也往前走,他停下來的時候,她也停下來。他假裝沒看見她,眼淚卻很沒用地流到鼻翼去。流到唇邊去。那是他頭一次搶人家的東西。他想念那半個蘿蔔的滋味,更想念他沒吃到的那半個蘿蔔。這個小不點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就是提醒他,他是個小賊。
他用手指揩去臉上的眼淚,轉過身來,裝出一副堅強和公平的樣子,對她說:“好吧,我會找到半個蘿蔔還給你,然後你就別再跟著我。”
她點點頭。張著漂亮的小嘴朝他看。
“我叫燕孤行,你叫什麼名字?”
她仍然張著那張紅潤的小嘴。
“你的家人呢?”
她眨了一下眼,沒回答。
“只有你一個人?”
小小臉蛋上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像個不會說話的洋囡囡。
“原來你是個啞巴。”
藍月兒不說話,只是不想說話,就像她不想唱歌一樣。母親死後,她孤零零在路上走了兩百多天,沒跟人說過一句話。悲傷和孤單把她填得滿滿的,她進入了冬眠期。
“你也是跟我一樣無家可歸吧?無家的孩子都有個樣子。”他一邊走一邊說。
夜已深了,他也累了,幾乎聽得見肚子裡發出的咕咕聲。他多麼希望能睡一覺。睡著了,就能忘記飢餓的滋味,甚至還有可能在夢裡夢見自己吃到很多蘿蔔,然後撫著暖呼呼的肚子滿足地睡去。
“先睡一晚,。明天再去找蘿蔔吧。”他跟自己說,也跟她說。
那天晚上,他們睡在一片荒墳里。人們為了屹樹根,連墓穴旁邊用來遮陰的矮樹都挖了出來。給人翻過千百遍的泥土裡,露出幾口早巳埋葬的棺木,裡面躺著一個個骷髏。
“你害怕嗎?”他問藍月兒,雙腳些微震顫,不知道是餓還是害怕。
陰森森的月光下,藍月兒那雙宛若星辰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有他在,她不覺得害怕。
“我不怕。”他說著躺了下去,頭埋在手裡縮成一團。藍月兒躺在他腳邊,他不敢睜開眼睛,卻聞到空氣中有花兒的氣息。
第二天,飢餓把他從清晨灰藍的微光中喚醒。他張開眼睛,發現藍月兒早已經醒來,站著看他。他羞澀地爬起來,說:“我們出發吧。”
藍月兒的運氣好,自從遇上她之後,燕孤行總能找到一點吃的東西。他們一起走了七十多天,曾經在田裡找到芋頭和紅薯,有一次甚至找到一隻死鳥,惟獨從來沒見過蘿蔔,連半個都沒有。
後來有一天,他們來到一條岔路上,燕孤行想往北走,藍月兒卻站在朝西的路上不肯走。
“你在路上沒聽到人家說北方沒有戰事嗎?”他說。
一路上。藍月兒總是聽他的。她吃得很少,把大部分都留給他。惟獨這一次,她看起來很堅持。
“好吧,反正去哪裡都一樣,我們就往西面走吧。”
他跟著她走,藍月兒高高興興地笑了。他愛跟她說話,雖然她沒回半句話,卻好像聽得懂似的。
他告訴藍月兒,他是個棄兒。
“有人把我放在一個糙籃里,半夜丟到羊欄里去。”他說,聳聳肩,好像已經不覺得淒涼。
“老牧羊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聽到嬰兒的哭聲,發現了我。他用母羊的奶餵我,把我抱到屋子裡的爐火邊,然後我就不哭了。老牧羊人已經很老,牙齒掉了幾顆,眼睛幾乎瞎了。他會用一隻綠色小烏來占卜。,”他笑笑說。
“他說我的命是一條奇命,他算了好多遍都算不出來。但是,老牧羊人非常肯定我是燕子在樹上築巢的那天出生的,所以叫我燕孤行。小不點,你見過燕子築巢嗎?”
藍月兒點點頭。
“我應該不會是一隻燕子生下來的吧?老牧羊人說,有些烏長得像人,有一張人臉,還有人的雙腿。”
笑搖搖頭。
“小不點,你有沒有父母?”
藍月兒豎起一根手指。
“只有一個?”他猜。
她點頭。
“媽媽?”
藍月兒默默點頭。
“她在哪裡?”
藍月兒眨了眨眼睛,沒說話,可憐的樣子。
“我明白了。”他老成地說,“其實我根本不愛吃蘿蔔,你呢?小不點?”
藍月兒皺起鼻子搖頭。
燕孤行孩子氣地笑了:“那我們別再找蘿蔔”
在兩個人面前展開的是一個新的旅程,他們沿著西方那條路走,經過河流和沼澤地,早上在野橘林里醒來,夜裡棲息在幽暗的山洞,只有昆蟲的亮光輝映著。他們像兩個一起夢遊的孩子,以為命運會把他們帶到約定之地。只要看到星辰,他們便陶醉得無言以對。一路上,他斷斷續續講自己的故事,也講些老牧羊人給他講過的故事,像是魔毯和神燈的傳奇。;ilf~兒總是雙手托著頭,很專注地聽著,像小野花那樣朝他盛放,鼓勵他說下去。
燕孤行告訴藍月兒,當他長大一點,老牧羊人便教他牧羊。牧羊童的生活很寫意,只需要每天帶羊到山上吃糙,等它們身上長出羊毛,把羊毛剪下來就能拿去賣錢。
“放羊的時候,你要小心一個頭戴黑紗的老婆婆,她是魔女的化身,會在一瞬間變成野狗把羊群嚇走,戲弄可憐的牧羊人。所以。牧羊人趕羊的時候,手上都拿著一根拐杖,用來對付魔女變身的野狗。幸好,我還沒遇過魔女。”
一天,他又告訴藍月兒金羊毛的故事。
“它們看起來就跟普通羊兒沒有分別,等到長毛的時候,它們卻會長出一層層金色的羊毛,走起路來像個金光閃閃的毛球似的。但你要小心看牢它,萬一聽到狼嗥,它們會嚇得整故事一起升天了。
“一天,我放羊回家,老牧羊人不見了,那隻小鳥也不見了,地上只留下幾根羽毛。”
那時候,老牧羊人已經老得很厲害,時睡時醒,眼睛更壞了,卻在占卜中看見自己的命運。
一天,他在病中喃喃對燕孤行說:“孩子,我會死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死的時候身上撒滿鳥兒的羽毛,連一聲嘆息也來不及。”
燕孤行從前聽老牧羊人說過,有靈性的鳥兒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都會展翅朝南方的“遺忘島”飛去。島上雲霧繚繞,渺無人跡。那時。老牧羊人已經老邁不堪,只能喝些糖水活命。燕孤行猜想,老牧羊人是不想死在他跟前。所以才丟下他和三隻羊。
為了把故事說得神奇一點,他告訴藍月兒,老牧羊人和他的小鳥雙雙飛往遺忘島去了,因為走得匆忙,甚至來不及留下一聲道別的嘆息。這樣說的時候,燕孤行好像也沒那麼難過。畢竟,老牧羊人是他惟一的親人,他想念老人身上的羊膻味兒和青青糙原的氣息,是這種慈愛的味道把他從一個糙籃里抱起來。
比起金羊毛,藍月兒更喜歡遺忘島的故事。她甚至懷疑,遺忘島會不會就在花開魔幻地。那個時候,她以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來自那片花開魔幻地。
“小不點,遺忘島很遠很遠,因為從那兒回來的人都忘了島上的一切,所以沒有人能說出遺忘島的位置。”燕孤行陶醉在自己編的故事裡,像迷夢般說著。
他們又走了兩百多天,像兩個被遺忘了的孩子似的,吃些野果,也無可奈何地吃些無法飛到遺忘島去的死鳥。他們在野花叢中像小狗一樣嬉戲,做些孩子氣的幸福事兒。世界已經把他們忘記。一天,他們順著西邊的路來到一個濃霧瀰漫的迷濛曠野,天上連一顆孤星也沒有,他們在黑暗中看到一匹臉上有白星的狼。
那匹狼著魔似的盯著兩個哆嗦戰慄的孩子,張開了血盆大口,卻又猝然化作人的模樣在迷霧中消失。
“是狼人!”燕孤行大叫。然而,在那煙漫的空間,他無法確定自己看到的是夢還是真實。
只有藍月兒認定他們已經快要到達花開魔幻地了。直到許多年後,她才知道,她永遠也無法跟燕孤行一起抵達7111JL.他們在濕濕的雲霧中又走了三十天,兩個人頭上都冒出了綠色的泡沫來,身上的衣服也生出了苔蘚。直到一天,他們迷幻似的嗅著青糙的氣息醒來,竟發現自己躺在嫩糙油油的山腰上,眼下是一片遼闊的地平線,太陽已經掛在蔚藍的天空上。他們腳上綴著野花和芳糙。
“小不點,你看!是地平線!”燕孤行興奮地叫道。
他們朝著地平線往山下走,想找河流或溪澗。聽不到淙淙的流水,卻聽到羊兒的叫聲。燕孤行循著聲音走,竟看到一隻落單的小羊在吃糙,一副懵懂相。
燕孤行把羊兒抱起來,發現它四隻蹄子都另外又長出一隻蹄子。
“它走失了。”他說。
藍月兒把頭擱在小羊的肚子上,渴望的眼神似乎在說,這隻羊是他們的。
“我們在這裡等著,看看有沒有人來找它。”燕孤行說。
他們在原地守候了三天三夜,確定沒有人來要它,便高高興興帶著羊走。
“也許它會長出金羊毛。,”燕孤行憧憬著說,“賣掉金羊毛之後,我們可以再買一些羊,羊又會生下更多的羊,我們會養一大群羊,在糙原上散步。到時候,我們只需要坐在馬匹上趕羊。”他高興地說,滿懷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