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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臉,微微張開嘴,吸了小丑血的藍蝴蝶翩翩棲在她嘴唇上,把鮮血緩緩往她嘴裡吐。她滿心以為會吃到小丑的歡樂,吃到的卻是回憶。小丑的血為什麼會有回憶的滋味?裡面有童年往事,也有思念。她猝然想起燕孤行和八隻蹄子的羊,也想起了天空上飛翔的風箏。也許,歡樂的血正是這種味道,讓人回到舊時的幸福日子去。
她覺得有點醉,不是酒醉,而是掉到幸福的迷離世界中,那兒有一段時間洗擦不掉的往事、一種驀然回首的恍惚,她看到自己還是小女孩的一刻。在光陰的長河裡,有些事情永不可追回,她漸漸愛上了回憶中的那個人,雖然,燕孤行已經死了。
這天晚上,她站在歌台上,唱著幸福的歌謠,時光好像往回走了。台下的人,在縈迴的歌聲里,都想起了幸福的往事。
只有一個人例外,因為他是沒有愛的,也沒回憶。他坐在最後排,頭戴一頂黑色圓禮帽,身穿黑色禮服,襟上別著一朵新鮮的紅玫瑰,帽檐下面一雙陰鬱的眼睛盯著藍月兒看。
6
燕孤行在河畔看到一艘漂亮的天鵝船,船上靜靜的,只有幾個水手在甲板上聊天。誰說樂城的太陽水不沉落?星星已經露臉。他吃過自己帶著的饅頭,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碎屑,把賣剩的一個八音盒放在口袋裡,收起的小貨攤掛在肩頭,走在回旅館去的路上。
經過主街時,一列馬車隆隆在他身邊駛過,朝河畔那邊走去,車上的黑布篷蓋得密密的,他嗅到馬的味道和女人的香水味。
那個晚上,他躺在“楓葉旅館”那張蟲蛀的床板上,卻睡不著。在下坡道上被蚊子叮咬的那一刻,他好像聽到一把歌聲,那歌聲好熟悉,轉眼卻已消逝。不可能是她,應該是他自己回憶里的歌聲吧?每次到了一個漂亮的新地方,他會想起她,這麼美好的風景,要是有她在多好?他不知道他和她現在距離有多遠,是天涯?是咫尺卻永不相見?今夜,她在他思念里縈迴,竟比往日更清晰。
看到朦朧窗子外面朦朧的晨光,他累癱了,終於睡著。在夢中重又看見在主街上遇到的那輛黑色馬車。他覺得走在前頭的一匹馬兒在他胸膛上踏了一下,他哺哺地呻吟。
馬車在城裡駛過的時候,藍月兒並沒有拉起窗簾往外望,她仍然回味著那個小丑身上的血,血裡帶著往事的甜香。
本來她可以一直陶醉在那股甜香之中。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在後台收到一大束紅玫瑰,聞到的卻不是玫瑰香,而是嗆鼻的麝香貓。她想起馬戲團里那個可憐的鞦韆女郎,女郎必定已經死了。那個叫閻背香的人販子卻在樂城蓋起一間jì院,在那兒,給餵了迷藥的jì女跟野獸關在一起,任人挑選。
閻背香一連三天送花來,她把那些花全都踏碎,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在花里施了妖術,竟以為可以迷惑她。
她在歌台上看到閻背香,他頭戴黑色圓禮帽,坐在最後排,那雙yín邪的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他竟認不出她來。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離開歌廳的時候,閻背香在外面等她。
他欠欠身,油腔滑調的聲音說:“藍姑娘,請容我告訴你,你的歌聲是這個世界的奇蹟,只有天堂的鳥兒可堪比較”
那把聲音也在對她施妖術。
她假裝中了他的妖術,動情地看著他,說:“先生,你頂會說話。”
“那些玫瑰不成敬意”閻背香謅媚地說。
“哦,原來是你送的,那些花好漂亮”她一副銷魂的樣子。
“再漂亮的花和姑娘的天香國色相比,都嫌俗氣。”他恭維地說。
她滿臉潮紅,含笑望著閻背香,好像骨頭都蘇軟了。
“在下閻背香,就住在楓葉街最後一幢房子。”
“我改天會去拜訪”她身不由己地對他著迷。
然後,她軟軟的身子爬上在一旁等待的馬車,回頭朝他拋了個媚眼。
她鑽進車篷的時候,大媽媽問她:“外面那個邪里邪氣的男人是誰”
“一個該死的人”她回答說,臉上露出煩厭的神色,抖開一條藍色絲緞手帕,在鼻子前面揚了揚,驅走閻背香身上那股麻香貓的氣味,心裡恨恨道:“容他多活一天”
閻背香看著馬車駛離,他拉拉帽檐,轉過身子踱步回他楓葉街的jì院去。他從沒試過用三天那麼長的時間來迷惑一個女人,還大手筆送她花呢。但她是值得的,他一輩子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她簡直是魔鬼造的。
“這個小魔鬼,讓她多活一天吧”他哺哺道。
7
楓葉街是樂城著名的紅燈區,有成打的jì院,五家在左邊,六家在右邊,閻背香那家叫“樂土”的jì院兼住家就在盡頭,門外有兩隻巨大的黑狐狸把守。它們一雌一雄,雌的那只有一雙媚眼,能嗅到進來的客人身上荷囊是否飽滿;雄的那隻眼神兇猛,擋住想進來搗亂的邪魔和尋仇的冤魂。
推開那道樓花金色大門的時候,門口兩座獅身女人臉的鍍金雕像嘴裡吐出火焰,歡迎閣下來到人間樂土。在“樂土”的中央有一座旋轉木馬,吃了迷藥的jì女坐在無精打采的獅子、老虎、野豹和馬兒身上,擺出誘惑而大膽的姿勢,玩弄著情慾的遊戲。
閻背香就住在頂層的房間裡,那兒有個陽台,可以看到下面的一切。這一刻,他正耐心等著他的小魔鬼上鉤。他知道還有一點時間,所以留在書房裡看書。這兒的藏書比得上最博學多聞的學者,閻背香什麼書都看:歷史、傳記、哲學、文學、詩歌、yín書、妖術、魔道,統統不拘一格。他對知識的貪婪絕對不下於他對金錢和欲樂的貪婪。
時候差不多了,他把正在看的一本書放下,那一頁提到一種不是人也不是鬼的恐怖生物一吸血鬼。
“今天晚上,我就是吸血鬼廠”他yín笑,離開書房,回到他那個有錦緞華蓋大床、床上鋪了獸皮的房間去。
他踏進去的時候,發現藍月兒已經在他房裡等著。她身上披著黑斗篷,帽兜下的一張臉暗沉沉的,有一股陰氣。他稍微嚇了一跳,猜不透她是怎樣進來的。
“是守門的人把我帶到這兒來的”藍月兒告訴閻背香說。她褪下帽兜,露出一張臉,嫵媚的眼睛朝他看。
那雙眼睛馬上使他鬆懈了,怪自己在她身上用的妖術也許重了一點,才會讓她看起來有點邪。他以為只要過得了他養在外面的兩隻黑狐狸,也就傷不了他閻背香。當然,他並不知道,這個時候,那兩隻守門狐狸正睜著驚恐的眼睛躺在外面,一群蝙蝠在它們身上舐血。
“閻先生,你這兒好漂亮啊!”藍月兒靠在房間的陽台上,看著下面那個旋轉木馬說。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yín邪的眼睛看著她,說:“時候不早了,我們休息吧”
她轉過頭來朝他看,含笑問他:“閻先生,你不認得我嗎”
他狐疑了一下,笑吟吟地問:“我們見過面嗎?”
藍月兒點頭。
“會不會是在前生”他故作多情地問她。
他真是令她作嘔,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丟下去餵獅子,但是,一個人總有權知道自己為什麼該死。
“你那時候不是要我好好記住你嗎”她臉上毫無笑意。
他黑色圓禮帽下面的臉孔瑟縮了一下,他只對一個人說過這句話,是個小丫頭,從他手上逃走了。
“你想起來了”她說。
“沒想到你長這麼大了”他說,暗忖著她到底想怎樣,很奇怪她為什麼好像沒中他的妖術。
“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她詭異的眼神瞪著他。
他戒備地退後一步,用妖術包圍保護住自已。
“什麼事情?他問。
“你好臭!”她啤一口道,眼睛因暴怒而變成紅色。
他轉身想逃,她身上的黑斗篷突然開展,像羽翼,把閻背香整個人捲起來,丟到那張鋪獸皮的床上去。
“有一句話你說得很對,世上是沒有上帝的”她來到他床邊,緩緩對他說,聲音如歌。
一陣翅膀拍擊聲,一群饑渴的吸血蝙蝠好像聞到了獵物的味道,從房間的陽台撲進來,鼓翼轟聲震耳,嘶叫著撲向床上那個人,以銳爪抓住他。
有生以來頭一次,閻背香所學的妖術派不上用場,也救不了他。他睜著恐懼的眼睛,身上爬滿狼吞虎咽的編幅,這群野獸吃得滋滋有味,懶理血花四濺。不消一刻,床上連一根骨頭和一滴血都沒有了,只剩下獸皮上的一頂黑色圓禮帽。
藍月兒哺哺唱著歌,是友情的歌,唱給那位用自己性命救了她的鞦韆女郎聽。她順順髮絲,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她拉起帽兜,把臉藏起來。由得那些蝙蝠去享用吧,她才不要吸閻背香的血,這個人的血只會沾污她。
爾後,她放走了旋轉木馬上面那些可憐的jì女,讓她們回家,也釋放了那群瘦骨磷峋不得溫飽的動物。
沒有人關心楓葉街“樂土”的閻背香去了哪裡,只知道他走得很急,連那頂他從不脫下來的黑色圓禮帽也忘記帶走。然而,即使他死了,也無人聞問。
房間裡的浩瀚書海從此失去了它們的主人,卻並不孤獨,知識從來就不孤獨,是那些讀它們的人覺得孤獨罷了。
8樂城的主街上,人們滿懷期待等著昨天那個小丑出現,主要是女人和小女孩。她們都聽過那音樂小丑的事了,說他賣的八音盒很漂亮,裡面的音韻聽起來像回憶的旋律,聽得人心頭暖暖的,甚至掉下眼淚來。即使是樂城這樣一個繁榮的古城,什麼昂貴的東西都可以買到,也沒人見過像小丑賣的八音盒那樣稱心。
但是,今天晚上,她們要失望了。
燕孤行前幾天在大街上聽人說歌廳那邊很熱鬧,有一個著名的歌舞團在那兒登台,每晚都座無虛席。他決定到那邊去看看。
歌廳外面擠滿等著入場的觀眾和兜生意的小販,高聲叫賣他們的貨物多麼美好。一個養蜂人的整顆腦袋被蜜蜂重重包圍,賣的是青春蜜糖。一個誅儒坐在一隻傻氣的大黑熊肩上,把一個籃子吊下來,賣的是來自深山的不老藥。一個綠髮老女巫面前漂浮著一個貨攤,賣一種洋囡囡,那些洋囡囡的眼睛像人。
“抱一個洋囡囡回去吧,姑娘們!洋囡囡會聽你說心事,而且保證能守秘密”老女巫高聲說。
但夢三杵在老女巫的貨攤前,看著那些洋囡囡出神。
老女巫能閱讀人心,對他說:“樂師,送一個給你喜歡的姑娘,她會感動得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