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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伸出窗外,懸在車篷外面,那隻手的掌心裡放著粉盒。
她的手掌攤開來,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仲秋的風吹得車篷颼颼響,粉盒的蓋子給吹開來了,快樂地高唱那首回憶的牧羊歌,好像全不知道它的主人想讓風把它吹走,就像遺忘往事一樣。
馬車走得很快,粉盒給拋了起來,像蝴蝶在半空中飄飛,依然唱著歌,然後竟又掉落在她手裡。馬車隆隆地朝河堤奔去,它始終沒離開過藍月兒的手。
直到第二天,太陽快要消逝的時候,她躺在大寢室的羽毛床上,那個粉盒依然在她手心裡,迴響著音樂。
原來,她無法召喚遺忘。
她聽到甲板上面很熱鬧,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她沒去理會。她聽到外面有女孩子的歡呼嘆息聲,她沒去理會。她聽到更多的人涌到甲板,船上的小白簿啼叫,好像看到什麼稀奇的事情,她轉過身去,沒理會。
然後,她聽到妙葉帶著輕快的腳步走進來。
“月兒,你快出來看看!”妙葉來到她床邊,把她搖醒。
她懶懶地躺著,問:“幹嗎?”
“你出來就知道,大媽媽也去了甲板那邊呢”妙葉開心地說,一邊把她拉起來,為她披上斗篷。
她心裡想,還有什麼是她沒見過的呢?她再也不會大驚小怪了。妙葉卻拉著她走出大寢室,把她拖到甲板上,那兒擠滿了人。
她在船緣就已經看到了。
漫天的大蝴蝶在她眼裡展開來,是斷了線的風箏,在船首的天空上飄揚,數不清有多少,像一隻只大鳥,點綴著遠方紅澄澄的落日餘暉,連天空上的鳥兒都在兩旁為它們護航。
沒有任何魔法,這是人間的工夫,只有一個人,能做出這麼漂亮,又飛得那麼遠的風箏,全都斷了線,卻是她心頭的牽絆。
“你看過這麼多的風箏嗎?”妙葉雀躍地問她。
大媽媽靠在甲板的欄杆上,想念著天空。但夢三酸澀地想起藍月兒曾經告訴他,看到風箏的時候,她會想起一個朋友。
那些大蝴蝶愈飛愈高,每個人都得抬起臉,手放在額頭上這著斜陽的光,眼睛追逐著天空上快要沒入遠山的風箏。但夢三知道,他要永遠把那個洋囡囡藏起來了。
藍月兒看到燕孤行站在堤岸上,頭戴破帽子,隔著困落日斜照而泛紅的河水,朝她這邊看,嘴唇有點震顫,好像想告訴她,時間從來就沒有溜走,逝去的風箏又飄回來了,惟一的真實就是這一刻。
她看著他,仿佛看到一個最古老的承諾。
那些風箏終於在遙遠的山脈上消失,護航的鳥兒卻沒有回來。那天的夕陽久久地低垂在天邊,農夫一直留在田裡,家家戶戶的房子也沒升起炊煙,貓頭鷹和夜鶯以為還不是它們出沒的時候,所以睡著懶覺,直到星星露臉,落日才肯下沉,那是樂城幾百年來最長的一個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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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情焰1
一個初雪翻飛的夜晚,樂城的天空始終流轉著同一首歌,那是燕孤行和藍月兒的牧羊歌。燕孤行把歌放在他做的八音盒裡,這些八音盒依照八隻蹄子的羊的模樣來做,他把它畫得比記憶中更可愛,又為它設計了幾個不同的姿態,有盤腿坐的,有睡覺的,也有看天空的。然後,他把這些人音盒賣給樂城河畔一家浪漫的商店。
這家名叫“紅流蘇”的小商店,中央垂吊著一盞深紅色有長流蘇的大罩燈,把每個進來的人那張臉都映照出亮紅的膚色,像微醺似的。店主葛奴奴有一雙美麗且深不可測的圓眼睛,她愛在眼窩上塗上酒紅色的眼影,眼睛下面罩著紅色的面紗,從不脫下來。有人說她不是本地人,也有人說她其實是女巫,可能已經很老了,只是用魔法把自已變成像二十歲的姑娘,然而,因為她的魔法逐漸失效,所以眼睛以下的皺紋都跑出來了,惟有整天戴著一張面紗。
不管那些傳聞怎樣說,不會有人否認“紅流蘇”是一個迷人的地方,這裡只賣最稱心的東西。
店裡有一種泡過熏衣糙汁的紫色鞋帶,把鞋帶穿在鞋孔上,那雙鞋子就成了“不迷路鞋”,那麼,人無論走到哪裡,走得多遠,沿途都會留下香味,憑著香味,就能找到來時路。
店裡也賣一種用毋忘我編成的項圈和帶子,給女人套在情人和丈夫的脖子上,牽著他們到處走,直到他們老得不能變心為止,才把他們拴在家裡。
那天,葛奴奴一邊聽著羊兒八音盒,一邊對燕孤行說:“這些八音盤可以留下來,它們有回憶的詩韻。”
她說話一貫不帶任何感情,但非常堅定,而且擁有點石成金的能力,所以,有人說她的貨物都下了魔咒,客人一旦走進去,就捨不得空手而回。
沒過多久,燕孤行的羊兒八音盒也成了人們在“紅流蘇”里捨不得不買的東西。在冬雪初降的那個晚上,這些人不約而同將八音盒打開來,讓靜靜天空上迴響著那首年少的牧羊歌。
這些八音盒是燕孤行在他芳心橋上的工作間裡做的。藍月兒為他在那兒租了一幢有鸚鵡綠煙囪的紅房子,顏色紅得像覆盆子。芳心橋位處樂城河上游分支的逐水溪上,有點荒涼,樂城的鳥兒有時會把它忘記。幾百年前有份建村的那位大法師的後裔,晚年曾擇居於此,而今只留下幾幢丟空了的房舍和附近山上的一個櫻桃園。再往高處走,便是野樹林。藍月兒喜歡的,正是這種幽深沉靜,從這兒更可以遙遙看到停在樂城河上的天鵝船。
“我們虛度了多少光陰啊!”片藍月兒笑著對燕孤行說。
他們決心追回彼此失散的那段時光,在芳心橋上的房子裡,他們在爐火邊挨在一起,面對面凝視對方的眼睛,誰首先眨眼睛誰就輸了,常常是藍月兒忍不住笑出來,而燕孤行依然不眨一下眼睛。
“你是天生不會眨眼睛的”她豎起一根指頭在他眼前移來移去,笑笑說。
兩個人一起吃醃蘿蔔的時候,總會記起相識的經過,他搶了她半個蘿蔔。
“所以,你一輩子都欠我半個蘿蔔”她說。
愈往記憶的深處探索,他們愈發覺彼此是命定的一對。他告訴藍月兒,失散之後,每到一個城鎮或村落,他會把風箏放到天上去。然而,這麼多年來,她從沒見過他的風箏。原來,他一直往西走,藍月兒卻一直往東走,再遠的風箏也飛不到她那兒。
“最後,我們竟在北方的古城再見”燕孤行微笑說。
藍月兒愛陪伴著燕孤行在工作間裡做八音盒。
那天,他們背靠著背,她問他:“無論我變成什麼,你也都愛我嗎?”
他一徑點頭,說:“即使你變成厲鬼,我也都愛你”
“你不怕鬼嗎”她問。
“是你變的就不怕”他回答她說。
有一天,他提起花開魔幻地,笑著對她說:“那時你好固執,堅持要往西走”
“根本沒有那個地方,是騙人的”她嘆口氣說。
花開魔幻地不過是她母親白若蘭瞎編的童話故事罷了,她不會再相信。她哪裡也不要去,只想留在燕孤行也在的地方,連大媽媽都成全她。那天,她跟大媽媽說:“我們以後留在樂城吧”
她以為大媽媽不會答應,沒想到大媽媽竟說:“好吧,這艘天鵝船也是時候休息了”
“只要你快樂就好了”大媽媽對她說。
就因為大媽媽這句話,藍月兒沒離開天鵝船,只是常常到芳心橋那邊去看燕孤行,陪著他一整天,回到船上,依然遙遙望著橋上那幢紅房子。
大部分的水手離開了,其他人仍然留在天鵝船上,這兒本來就是他們的住家,他們厭倦了漂泊,也迷上了樂城的繁華。只有但夢三顯得落落寡歡。他而今很少到甲板上去了,反而常常獨個兒留在音樂室里,回憶他和藍月兒在這裡練歌的幸福時光。
一個歡筵的晚上,他喝了許多檸檬酒,酒後對貝貝說了好多真心話,仿佛那樣才不至太痛苦。貝貝同情他,沒把他說的一切記在她那本厚厚的“酒後真言簿”里。
“孩子,我早就看出來了”她陪著但夢三一起哭,哭濕了五條圍裙,哭腫了的眼睛第二天要用三十個水煮蛋來搓揉消腫。
但夢三醒來的時候,卻已經記不起自己曾經跟貝貝說過話,只覺得貝貝此後看他的目光多了幾分慈愛,又多了幾分默契。
而今,但夢三比往時更珍惜與藍月兒同台演出的時光,惟有那一刻是全然屬於他們兩個的。他從沒恨她,誰叫他自己是個不完整的人?不管她愛上誰,不管她變成怎樣,他也還是愛她,愛到腸子裡,那些腸子夜裡會低泣。
一天,藍月兒對他說,聲音滿是驚嘆:“你的琴彈得像魔法,我的歌都追不上你啦。”
他看著她那雙清亮的眼睛,苦笑悽然,忽然明白,最好的音樂,是用痛苦來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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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城細雪紛飛的那個晚上,天鵝船上的人都興奮地涌到甲板看雪,貝貝在那兒放一個大木桶,接住飄下來的雪,用來做冰酒。但夢三獨坐音樂室里,手指在七弦琴上飛舞,彈著淒楚的歌。藍月兒裹上鑲毛皮的黑斗篷,悄悄從船上走下堤岸,喚來夜風載她飛翔。她身上被滿亮晶晶的雪,趕到芳心橋上的紅房子去。
她走進屋裡的時候,燕孤行在工作間裡,給她嚇了一跳。
“這麼晚了,你是怎麼來的”他驚訝地問。
“我坐馬車來”她撒了個謊。
“那倒奇怪,我沒聽到馬車聲”他說。
“下雪了,快來看”她把他拉到窗前,臉湊到窗子上看著外面毛茸茸的雪。
他們兩個是頭一次一起看雪,也是頭一次看到樂城的雪。
“你知道樂城原本叫烏有鄉嗎”她問他說。
他微笑搖頭。
“這場雪可不是海市蜃樓”她的聲音像快樂的嘆息,接著,她在蒙霜的窗子上呵氣,呵出一朵雲的形狀,下巴朝他努了努,問他說:“你能呵出比這個更美的圖畫嗎”
他沒說話,輕輕在窗子上呵出一顆星星。
她不服氣,呵出一棵樹,沒想到他竟呵出一隻小鳥。她呵出一朵花,他使勁呵出一隻青蛙。到了最後,兩個人都有點暈眩,他是因為呵氣太多,她是因為沉醉在這種幸福之中。
為了確定燕孤行不會再走,她把他那套綻了邊的小丑服、油彩和大木箱,全都拿去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