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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覺得全身被火燒一樣,血像烈火般噴出來,濺濕了她雙腳。
她聽到奶娃味的妙妮驚呼:“她流好多血!”
香皂味的妙葉哭叫著說:“她會死嗎?”
她的鼻子已經再也分不出奶娃味和香皂味兒了,只聞到血的味道。寢室里突然變得很吵,點了很多燈,她用手遮光,身體發狂地哆嗦。
然後,她看到大媽媽來到她床邊,驚惶的眼睛看著她,安慰她,然後命人把她抬到她的艙房裡去。
他們用床單兜著她走,她的血一直往下滴,血跡從大寢室蔓延到艙房,這些人雙手全都染滿了血。她看到大媽媽身上有血,是她的血。
他們把她放到大***床上,下面墊著毛毯,又在她身上蓋上厚厚的羊毛毯,她以為他們已經為她裹上了屍衣。
她看到大媽媽用手帕替她抹汗,震顫的聲音問她:“月兒,你覺得怎樣子”
她又流血了,她虛弱的眼睛望著大媽媽,說:“我弄污了你的床”
“沒關係,一會兒就沒事”
大媽媽替她換過染滿血的睡衣,餵她吃藥,對她說:“是止血的藥”
她好像好了一點,做了許多夢。
她夢見一個駝子。
駝子被困在一個紅色豎琴里,顏色紅得像深紅色的玫瑰,頭髮亂蓬蓬,沒有臉,鋒利的弦線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和皮膚,他全身淌著血,瘋狂地呻吟。
一陣痙攣把她從夢裡揪出來。她覺得仿佛有一頭野狼在她身體裡面,齧咬她全身的血管,想開膛破肚掙脫出來。她又流血了,嘴裡吐出猩紅泡沫,痛苦地嘶叫。
她咬傷了自己的嘴唇,口好渴,卻把別人灌進去的熱湯全吐了出來。
有幾個陌生人來看她,好像是大夫。她聽到他們當中有人說:“一個人怎可能流這麼多的血、”
另一個人說:“她可能中了妖術。”
爾後,那個人在她床邊念咒。她想叫他滾開,但喉嚨已經發不出一個聲音來。血還是緩緩流出她的身體,好像要流光才肯罷休。
她像一頭血淋淋的兔子癱在床上,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氣息和一堆骨頭,濡濕的皮囊發著
抖。意識朦朧中,她看到但夢三縮在房間外面,流著淚看她。她想告訴他說,她在夢裡看到一個豎琴,不是七弦琴。
但她聽不見琴聲,只聽到貝貝已經在廚房裡哭著為她念度亡經。
她枕在自已披散的頭髮里,底下的血涼涼的。大媽媽一直沒離開過她身邊,絕望的眼睛看著她。這雙神秘有光暈的眼睛曾在河堤上給了她救贖,而今卻仿佛在等待著最後的道別。
那些看著她長大的女孩們在大寢室里為她難過。有人偷偷用紙牌替她占卜,卻不敢看結果。
天鵝船一片沉默,甲板上沒有人。船頭的圓月上,一團陰影挪移,一瞬間,那團陰影把月亮整個吞噬了,天地霎時一片幽暗。這時,一群黑壓壓的東西迅速從河裡涌到岸上,是一群無頭老鼠,脖子上滴著鮮血,數量多得可以淹沒整片河岸。無頭老鼠拖著慌亂的尾巴越過蘆葦叢,穿過野地上的一個古墓,血滴在棺木上,嚇得墓里的屍骨都在顫抖。
河水深深,底下有幾十匹馬,長著男人的頭,身上覆滿蛇的鱗片,踢起河床里的泥沙,在揚起的灰塵中,突然迴轉身子,睜著驚恐的眼睛,兩腳站起,朝天鵝船發出一聲馴服的嘶鳴,好像看到他們的王。
船頭的甲板上,一堆鬼影迤邐,看起來像大鳥,卻有女人的臉和手腳,朝著藍月兒躺著的那個艙房匍伏。
艙房裡,迷夢中,藍月兒又看見那個困在紅色豎琴里的駝子。他老還不堪,滿臉傷痕,一群綠蒼蠅在他頭上飛撲。
12藍月兒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經無力嘶叫,嘴唇於焦,跟一個死人沒有兩樣。一天夜裡,大媽媽用枕頭將她的頭撐起,手裡拿著一隻碗,沒把握地說:“乖,把這個喝下去”
猝然之間,她聞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動物的鮮血,有雀鳥的,也有蝙蝠的。大媽媽把那碗血緩緩倒進她嘴裡,那口血有如甘露。她全身戰慄,拼命試干留在嘴唇上的剩血,還想再喝。大媽媽又餵了她一碗,這一次,不再是毫無把握,而是很準確地一口一口餵她。
“沒吐出來!”她聽見大媽媽大叫,好像終於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那天以後,大媽媽每天餵她那種血三次,告訴她說:“這是補血的藥,你流太多血了”
她在那雙神秘的眼睛裡看到了希望的眼淚。
她沒再流血了,只是仍舊虛弱暈眩。一天夜裡,她看見一個形影來到她床邊,悄悄地,悲傷的眼睛看著她,她認出那是但夢三。
他微笑,從懷裡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心裡劃出一道傷口,鮮血冒出來。他立即把那隻手放到她的嘴唇上,血緩緩滴進她嘴裡。假如大媽媽餵她的是甘露,但夢三餵她的,便是續命的活水。她兩手抓住那隻手,貪婪地吮吸著。
“他們說你流了很多血”他對她說,聲音細微且憂傷。
她一邊吸一邊點頭,眼裡溢滿淚水。
等她喝完了,他拿出一條手帕替她抹乾留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那隻受傷的手握著拳,微微發抖。
每個夜裡,但夢三偷偷走進來,走到她床邊,用一把小刀在手心那個舊的傷口上再劃一道新的傷口,用他的鮮血餵她。他每來一次,一張臉更蒼白一些,她卻漸漸有了血色。
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但夢三拖曳著腳步來到她床邊。他那張臉比往常更蒼白,她眨著眼睛對他微笑,他朝她笑了笑,悄悄從懷中取出那把小刀,準備在手心再劃一道傷口,她抓住他拿刀的手,搖搖頭,阻止他說:“我好很多了”
“你仍然很虛弱”他對她說。
“你的臉看來比我更自”她說。
“我很強壯”他舉起一條手臂笑笑說。
“讓我看看你的手”她用枕頭撐起身子,對他說。
他遲疑地把手放在身後。
“給我看看”她重複一遍。
他只好把兩隻手伸出來,卻仍然緊握著拳頭。她把他的手指扳開,看到那兩隻慘白的手掌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創痕。
“你這怎麼彈琴?傷到筋脈怎麼辦”她難過地說。
“很快會好的”他把手縮了回去,說。
“他們是不是到岸上演出去了”她問他說。
他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用去”她問,眼睛看著他。
他沉默。他從來就不懂說謊。他的手大虛弱了,一連幾晚都彈得不好。大媽媽以為他不舒服,要他留在船上休息。
“是因為手受傷,不能彈琴嗎?她問他。
“他們都想聽你唱歌呢,觀眾看不見你,很失望”但夢三把話題轉開。
“我還以為再不能跟你們一起唱歌了”她虛弱地笑笑,又問,“我們到了哪個河岸?
“還是原來的河岸。大媽媽怕你暈船,船一直停在這裡”他回答說。
“我們仍然留在那個山上有灰色教堂的小城嗎、”她如大夢初醒般,以為已經過了許多時日。
“你還說它看起來就像一個灰色大搖鈴,尤其是教堂鐘聲響起的時候”他告訴她說。
等她可以下床,她真想去看看。她從一年前開始跟著歌舞團到帳篷里演出,已經去了好幾個小城鎮,數這一個最漂亮。
唱歌是她的命運,是命運把她送上這艘迴響著歌聲的天鵝船。她本來會在花開魔幻地,也許在那兒當個牧羊人的妻子,那個浪漫的童夢已經給滔滔洪水衝散了。這些年來,她有時會想起燕孤行,想起他早夭的生命。
在船上初見但夢三,他讓她想起燕孤行,但他們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帶著泥土和青糙的氣味,在她的回憶中,竟漸漸化成塵世的氣味。但夢三身上帶著的,是一個人自己皮膚的味道,孤獨而淒涼。
她愛但夢三,就像一個妹妹愛她善良的兄長,那是多麼樸拙的一份感情。
她望著放在床邊的一盤紅棗糕,那是貝貝怕她餓,特地做給她吃的。
“你吃一點吧,貝貝說是補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長的口吻說。
“你不吃”他問她。
“我沒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說。
但夢三拈起一片紅棗糕,慢慢地吃,哄她說:“你不吃東西,哪有氣力跟我們回帳篷去唱歌、”
大媽媽給她做了許多漂亮的歌衫,她以為再沒有機會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點怯場,但她一點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職。有時候,她會想起跟燕孤行在帳篷里看星斗的那個晚上,記憶中,連那個妖里妖氣的小村落,好像也鍍上了一層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團的大帳篷很漂亮,沒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這時,山上傳來灰色教堂的鐘聲,像天堂的呼喚:“敲鐘了。”她對但夢三說。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瘋狂震顫,一把邪惡的聲音從她裡面吼出來,像男人的聲音,也像女人,對她說:“起來!起來!”
她著魔似的掀開身上的被子,看見大媽媽睡在艙房另一邊一張臨時放置的床鋪上,像昏睡似的。她下了床,披上放在旁邊的一件斗篷,跌跌絆絆地走出房間。
天鵝船停在岸邊,沒放橋板,她一腳踏空,竟沒掉到河裡去,而是像貓兒般著地。她踉蹌往前,赤腳穿過與人等高的蘆葦,走過一個陰森的古墓,越過一片荒蕪的荊棘叢,腳下竟沒流一點血,然後,她走進一個野樹林。
一陣漫天漫地的狂風席捲而來,她幾乎站不穩,頭上的帽兜給吹開了,長發撲面。這時,一場暴雨衝下來,雨的顏色像鮮血,發出腥臭的味道,是烏鴉的血。死烏鴉如雨般撒落,覆蓋了林中的荒糙,堵住她雙腳,她嚇得往後退,血雨打在她臉上,打進她眼睛裡,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摔然變得像野豹般亮。
樹上的貓頭鷹尖叫,眼睛暴凸,紅雨不停地下,樹枝在狂風中戰慄,根抵也流露出畏懼。她害怕了,大叫:“是誰?”
一聲乖戾的大笑從黑暗中冒出來,但她什麼也看不見。死烏鴉停止掉落,而依然紅得像血。
“神王再生!”一把男聲以無比敬畏的語氣呼喊,那聲音好像從一棵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卻沒有形影,瞬間碎成千萬個回音。
“神正替換了她的血!”一把女聲以歡欣的口氣從另一棵更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同樣碎成讓人背脊發涼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