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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指甲在他酣睡的頸背上刮著刮著,手抖得愈來愈厲害。

    “你會恨我嗎”她帶著淒涼的微笑問。

    他睡了,沒法回答她的問題。

    淚水從她眼裡湧出來,她咬著唇啜泣。掛在屋樑上的蝠兒朝她哪瞅了一聲,那聲音無限悲涼,仿佛是在催促她下手。

    她流著眼淚和鼻水,哺哺在他耳邊唱著那首歌:沒有你,也就沒有我從今以後無老死,也無離別,無時間,也無消逝,只有一個東西,除它以外沒有別的,只有才思……

    即將變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藍蝴蝶翩翩飛來,一雙一對在她和燕孤行身邊飛繞,一朵情焰懸在他們之間,遠山的教堂傳來了黎明的第一下鐘聲,白皚皚的雪從窗子湧進來,覆蓋了她腳下的地板,在那兒開出了白色的花。

    “我們將一同跨越時間的浩海,永不分離”她對他說,帶著幸福的眼淚。

    她震顫的手在他軟軟的頸背上輕輕颳了一下,血絲冒出來,她驚呼一聲,猛地把那隻手抽回來,從椅子上踉蹌後退,一直退到爐火邊。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她怎可以那樣自私,要他和她一同忍受永不超生的痛苦與長夜的煎熬?  

    她流著淚,把雙手放入爐中柴火,聞到的卻是花兒的氣息,雙手絲毫無損。她想懲罰自己,方法卻是多麼愚蠢?她臉埋手裡哭泣,渾身震顫。藍蝴蝶飛走了,情焰熄滅,只留下一朵在她心中。

    燕孤行在飯桌上緩緩地醒轉過來;拍了拍因趴著睡覺而覺得疲倦的頸背,看到地上雪花覆蓋,外面下著大雪。

    “雪都飛進來了”他說,起身去關窗。

    她連忙用袖子抹走臉上的淚水,轉過身來。燕孤行走到她身邊,看到她腫脹的眼皮,忙問她。

    “你為什麼哭”

    “我有點不舒服”她虛弱地笑笑。

    “你臉好蒼白”他摸摸她的臉,那張臉很冷。

    “你覺得哪兒不舒服”他關切地問。

    “現在好多了”她回答說。

    “你都不吃東西,身體怎會好”他帶著憐惜的語氣責備她。

    爾後,他發現老牧羊人不在屋裡。  

    “叔叔呢、”他問。

    “他走了”她就知道他會問。

    “什麼時候走的、”他怔了怔。

    “今天大清早坐船走的”她轉過身去,把一塊木柴丟入爐火里,明知這一刻會降臨,卻依然心跳怦怦。

    “你為什麼不叫醒我?”

    “是叔叔說不要吵醒你,你睡得很熟”她回過頭來對他說。

    “他有沒有說要去什麼地方、”他問。

    “他沒說。”她心虛地回答。

    他臉露失望的神情,不明白老牧羊人為什麼不肯留下來。

    “也許叔叔習慣了自由”她對他說,用謊言來掩飾自已的罪行。她多麼恨她自己。

    “但他年紀這麼大了,眼睛又不好”他擔心,覺得自己沒有好好報答老人。

    “叔叔要我跟你說,不用擔心他。他不會問,有一隻懂事的小鳥陪他”她乾澀的嘴唇些微震顫,想到八隻蹄子的羊和巫師一起躺在地里。  

    燕孤行笑了,臉露人世的天真,說:“那隻小鳥只會占卜。”

    “他永遠不會了解那個黑暗的世界,他也不會嚮往”她心裡想。

    他握著她那雙冰冷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你以後要多吃點東西,知道嗎”

    “我沒有什麼東西喜歡吃”她孩子氣地說。

    “那麼,你吃我吧”他笑著,把她一隻手放在他胸膛上。

    “你可以吃我的心,飲我的血”他開玩笑說。

    她眼裡盈滿淚水,說:“那會很痛。”

    “我不怕”他帶著令人動心的微笑說。

    她伏在他胸膛上綴泣。

    “我不會飲你的血。”她對他說。

    他不會知道,那是一個多麼痛苦的盟誓。他們將不能一同跨越時間的浩海。寧願失去,也不願傷害愛人,暗夜的漫長孤獨將有幸福的記憶相隨。她心中的情焰燒得更旺,使得身體發燙。  

    “你暖好多了”他懷抱著她,以為是自己的體溫溫暖了愛人。

    一朵朵深紅色的情焰在他背後翻飛。他抱著她在覆雪的地板上盤旋起舞。

    遠山的教堂敲響了黎明的第二下鐘聲,屋子裡的一雙戀人卻以為愛情是天堂般的救贖。

    白色的雪融了,融成了早春的新綠。他們的舞一直跳下去,仿佛從遠古跳到永遠。夏天來的時候,山上的櫻桃園結滿累累的果實,顏色腥紅如血,她是不敢吃的。

    14

    燕孤行和藍月兒那場舞,一直跳到河堤上楓葉紅遍的那天,纏綿的舞步在他們心中的天堂開出了燦爛的花朵,他們腳下的泥土卻荒瘠了。一切都有兩面: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世俗與幽冥。一旦失去了平衡,地獄也開出了血紅的花,抵住天上的星辰。樂城變了,氤氳迷濛的空氣帶著腐壞的氣息。

    貝貝那本“酒後真言簿”記錄的故事比以往更荒謬,人們不再認識自己,只能在荒涼的內心澆上遺忘的烈酒。

    一天夜裡,但夢三對著芳心橋上那幢鸚鵡綠煙囪的紅房子,用力彈奏七弦琴,一根弦線在音樂飛升的顛峰猝然斷裂。  

    就在琴弦斷裂的那天,“吾愛歌軍官”官邸里那群最會唱歌的鳥兒飛走了,再沒有回來,遺忘了主人曾用珍珠和花蜜寵幸它們。

    楓葉街的jì院裡,嫖客和jì女玩著吸血鬼的遊戲:嫖客扮成吸血小丑,追逐著脫光衣服嬉笑尖叫的jì女。

    “天國近了!”老修士在教堂的聖壇上喊道。

    主街上一家酒鋪為了宣傳,舉辦一場“喝櫻桃酒大賽”。這場比賽像熱鬧的嘉年華會,人們從四方八面來參加競賽。參賽者頸上掛了個圍涎,要以最短的時間喝掉面前三斤櫻桃酒。妙妮、妙葉和船上的小鼓手成功進入決賽。

    “加油啊!”歌女、舞娘和樂師們在台下為他們喝彩。

    鐘聲一響,二十個參賽者舉起酒桶拼命喝酒,鮮紅如血的櫻桃酒從他們嘴角不斷流出來,把他們的牙齒和頸上的圍涎都染成了紅色。

    妙妮喝得太急,喝到一半,肚子鼓脹,倒在台上呻吟,他們連忙把她抬回天鵝船。

    “我一生只愛過一個人,他死了。我恨獅子廣她握著妙葉的手,醉醺醺地說,以為自已會死。  

    連續打嗝十七天之後,妙妮奇蹟般地活了下來。直到很久之後,牙齒依然是紅色的,好像喝過血。

    城裡的女人都涌去葛奴奴的“紅流蘇”買毋忘我項圈,用來拴住她們的丈夫和情人,免得他們在嘉年華會上走失,或是悄悄跑到楓葉街去跟jì女玩吸血鬼遊戲。葛奴奴賣出了許多項圈,紅色面紗下帶著詭異複雜的神情。

    “喝櫻桃酒大賽”決賽的那天,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用毋忘我項圈把她唇紅齒白的情人牽到楓林里。兩個人相對挑逗一笑,猝然之間,兩個肉體同時迸裂,兩個黑影從裡面爬出來,其中一個仍然戴著毋忘我項圈。原來他們是惡靈,扮成人的模樣,但一點都不像活生生的人,好似蠟像。

    一陣怪風捲起,一個巨大的黑影從一棵楓樹的根節里掙扎出來。另一個黑影從楓葉之間蹦出來,另外幾個黑影從地底緩緩鑽出地面。這些聚集在楓林里的黑影,一時膨脹,一時縮小,一時像狼,一時像鳥,一時唱歌,一時跳舞,七嘴八舌地討論櫻桃園那場決戰。

    “女王勝了!”戴著毋忘我項圈的惡靈說。

    “巫師將惡靈一分為二”狼形惡靈說,仍然帶著怒氣。  

    “但是,女王殺死了巫師廣一個像鳥的惡靈拍著翅膀說。

    “女王果然是神王的女兒”一個人形惡靈鼓掌說。

    “女王復興了吸血鬼王朝!”一個像馬的惡靈用後腳跟站起,嘶喊著說。

    櫻桃樹下的屍骨在顫抖,楓林里的惡靈歡呼。歌廳每晚座無虛席,藍月兒唱的是遺忘的歌,人們有太多事情想要遺忘。大媽媽賺進了數不完的鈔票,帶著光暈的眼睛卻不快樂,仿佛也聞到了腐壞的氣息。一個靜靜的夜晚,她穿著紫色薄紗裙子,離開艙房,來到甲板上,合上眼睛緩緩長吸一口氣,翻身跳進河裡,河水泛起圓形漣漪,一片皺褶,她潛到百米深的河床里游泳。她迴轉身子,帶著微笑,在那兒唱著歌。猝然之間,她看到柳色青青的幽靈朝她游過來,仿佛是聽到她的歌聲。他穿著青色的衣裳,一張臉在水中有點朦朧。

    “莓莓。”他喚她,聲音在河底迴蕩。

    “青青,我們又見面了”她說話的時候,嘴裡吐出長長的一串泡沫,眼睛周圍閃著光亮。

    “岸上的氣息讓人很難受,不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在水裡漂浮著,對他嘆口氣說,“要是很久以前,我會知道問題發生在哪裡,可惜,我而今只是個人類”  

    柳色青青深深地朝她看,臉上並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

    “你早已經知道?”她嘴裡吐出些許泡沫。

    他朝她點頭微笑。

    “我還以為能騙到你”她笑了。天地之間,柳色青青也許是認識她最深的人。

    “那疊遺稿……”他緩緩說o“哦,我有很多地方看不明白要問你”她嘴裡吐著泡沫說。

    “遺稿上有一個藥方……”他嘴裡吐著翻飛的泡沫說。

    “藥方”她雙手將飄起的頭髮往後撥,詫異地問他。

    “萬一有什麼事情發生,那個藥方可以保護你”他嘴裡吐出一串泡沫,懸浮在她面前。

    “在哪一頁?”她問。

    他不能說。他好想游過去擁抱她,但他是個幽靈,無法像生前那樣跟人擁抱。

    “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青青,你想說什麼”她翻了一下身子,想游到他面前,卻好像有東西阻隔他們。  

    他無法對她說出來。他不是吸血鬼的對手,幽靈的死亡比活人的死亡更可怕,但他會不惜一切守護他的愛人。

    15

    嘉年華會的那天,藍月兒在芳心橋上的房子裡,靜靜地陪著燕孤行做八音盒。

    他在做一個羊兒拿著一支木槳划船的八音盒,八隻蹄子的羊變成了水手,裡面放的卻是遺忘的歌。

    她哺哺地哼著歌,藍蝴蝶輕快地拍著翅膀,在房間裡飛繞,偶爾遺忘了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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