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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等我於”她笑笑問,瞧他臉上欣喜的神情,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來了。
她跟著燕孤行進屋裡去,看見爐火邊站著一個老人,背向他們,頭髮斑白,身上裹著灰斗篷,手裡拄著一根紫杉拐杖。
“叔叔。”燕孤行叫道。
老人緩緩轉過身來,臉龐如岩石般冷硬,一身旅塵,肩上停著一隻綠色小鳥。老人那雙半瞎的眼睛直視藍月兒,雙眼周圍籠罩一股正氣。
她在帽兜下的臉縮了縮,避開了老人的凝視,嗅到他身上的羊膻味。
“他就是養大我的叔叔,我跟你提過的老牧羊人”燕孤行興奮地站到他們中間,又對老牧羊人說,“叔叔,她就是藍月兒。”
她略略朝老人點了一下頭,帶著些許微笑衡量他。老人沒報以微笑,肩上的小鳥很面熟,她好像見過它,但她不記得自己見過這樣的一隻小鳥。小鳥不像老人,看她的眼光竟帶著幾分溫馴。
“我今天真是太高興了,兩個最親的人都在我身邊”燕孤行像個孩子似的笑著說。
“你餓了”藍月兒對燕孤行說,“我去做幾個小菜給你們”她沒看老人,轉身匆匆走入廚房。老人的眼光很令她不安,她想獨處。
在廚房裡,她褪下帽兜,抓起那隻養了幾天的山雞,朝爐火吹出一口氣,燒旺爐火,在上面放一個裝滿水的陶鍋,準備用來燉肉。她擰斷山雞的脖子,拔掉羽毛,打開胸膛,去除內臟,洗淨污血。這時,蝠兒倒掛在窗前,她揚揚手,要它先回天鵝船去。這兒有點不對勁,老牧羊人不像一般的牧羊人,他的眼睛不好,卻似乎能看透她,手上那根紫杉拐杖晶亮逼人,籠罩著一股殺氣。她一邊在山雞身上抹鹽、油、酒和楓糖漿,一邊思索,始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那隻小鳥。鍋里的水沸騰,她把山雞、紅蘿蔔
白蘿蔔、紅薯和一片月桂葉丟進去。老人是燕孤行的恩人,不管怎樣,她得對他好一些。
待到她把飯菜和酒端出來的時候,燕孤行跟老牧羊人坐在桌子那邊,燕孤行談意正濃,老牧羊人背朝她坐著。她悄悄猜度他,他肩上的小鳥忽然轉過身來凋瞅一聲,看她的眼光帶著幾分傻氣。
她儘量避開老牧羊人的眼睛,把菜放在他們面前。
“你們慢慢吃。”她說。
“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吃”燕孤行問她說。
“我不餓”她帶著侷促的淺笑說。
“她吃得很少,真不知道她是吃什麼長大的”燕孤行對老牧羊人說,臉上滿溢幸福的神情。
老牧羊人雙眼暗沉,手上的紫杉拐杖有意無意地一下一下敲在地板上,聲音在屋裡迴響,像念一種驅魔咒,人聽了沒什麼,藍月兒卻覺得暈眩。
“叔叔慢用”她匆匆走開,躲到廚房裡去,推開窗,深呼吸一口氣,讓冷風撫過她的臉,暈眩的感覺慢慢消散,一顆心卻下沉。老牧羊人仿佛知悉她的身份。他會告訴燕孤行嗎?那個小丑會不會就是他殺的?那根紫杉拐杖似乎剛剛大開殺戒。
砧板上殘留著一小灘山雞血,她用手指在血里亂畫,心中充滿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離別的恐懼。
一牆之隔,燕孤行一邊吃飯一邊對老牧羊人述說別後的故事。
“叔叔,我還以為你死了,這些年來,你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廣”他問老牧羊人。
“我治病去了”老牧羊人回答說,手上的拐杖擱在一旁,冷硬的臉柔和了許多。
“治好了嗎?”燕孤行關心地問。
老牧羊人拍拍胸膛說:“這副殘軀還能用上幾年,但眼睛是不行的了”
“叔叔,留下來和我一起住吧,不要再走了”他想念老人,也了解孤單的滋味。
“你肯留下,月兒也會很高興”他說,怕老牧羊人擔心自己留下來會妨礙他們。
老牧羊人沒回答,慈悲的眼睛看著燕孤行。這孩子是他帶大的,而今是他惟一的親人。以前,他無法算出燕孤行的命運,今天亦然。他來,是要帶他走,離開躲在廚房裡的那個吸血鬼。
“我們可以再養羊”燕孤行興奮地說,“附近有個山坡,長滿青糙”
老牧羊人抿嘴笑了,說:“我已經忘記了怎樣養羊”
“你說過,羊會自已養自已”燕孤行說著,笑著,醉意愈來愈濃,想著以後可以和一生中最親愛的兩個人在一起。
“要是那些羊逃跑了,我如今也沒氣力把它們追回來”老牧羊人搖搖頭說。
“月兒可以!”燕孤行說,“她唱歌,羊就會回來,你沒聽過她唱歌,你要是聽過,以後都不想再走了”
老牧羊人沉默不語,拈起桌子上一顆蘿蔔碎屑餵給肩上的小鳥。須臾之後,老牧羊人問燕孤行:“你還聽不聽我說話”
“我當然聽,我是叔叔養大的。叔叔,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燕孤行帶著微笑問,眼睛卻已經醉了。
藍月兒這時突然端著一壺酒從廚房出來。
“我熱了些酒”她一邊說一邊為兩人添酒,懇求的眼神第一次投向老牧羊人。她不知道他要跟燕孤行說些什麼,只是隱隱覺得是對她不利的。
老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叔叔會住在這兒”燕孤行笑著告訴藍月兒。
“那我們以後可以好好侍奉叔叔”她溫柔地說,眼睛再一次投向老人那張皺褶的臉,想討好他,說的也是真心話。
然後,她轉過身去,把柴枝丟到爐火里。
“叔叔,你想跟我說什麼”燕孤行問。
老牧羊人瞥了爐火邊那個背影一眼,一念之間,沒再說話。
“我都忘記了”老牧羊人笑笑說。
藍月兒鬆了一口氣,用一根木柴撥爐火,讓爐火燒旺些,才又回到廚房去,在那兒等著,不知道等些什麼。時間像永遠過不完。她換在牆上,聽著燕孤行和老牧羊人在外面說話。在她愛的男人屋裡,她突然覺得自已活得像一個暗影,無法直視光明。
10
燕孤行在飯桌上繼續說著別後的故事,他告訴老牧羊人,他昨天被當成吸血鬼。
“我以後都不想吃大蒜”他笑著,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可以回家。回到家裡,竟然看到老牧羊人拄著拐杖在橋上等他,銀白的頭髮披散,滿臉風霜,好像趕了很遠的路。
“叔叔,你怎會知道我住在這兒”他剛才忘了問,而今才想起來。
老牧羊人拍拍他的手背,說:“我占卦。”
他點頭,望望老牧羊人肩上的小鳥,說:“對,你會占卦。”
燕孤行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他並不知道,老牧羊人是位大法師,真名赤地。
11
赤地曾經違逆天命,將綠色小鳥變成八隻蹄子的羊,把燕孤行從藍月兒身邊帶走。他沒想到,多年以後,燕孤行竟又重遇藍月兒,劫數難逃。
赤地再一次違逆天命,他在水鏡中看到燕孤行與藍月兒住在樂城,藍月兒魔性大增。赤地帶著綠色小鳥離開遺忘島,乘一艘小船來到樂城,在海上遇上颶風,翻起滔天巨浪,小船幾乎沉沒,赤地用巫術穩住小船,向風怒吼:“天命當真不可違?”
小船終於來到樂城,赤地剛上岸,就聽到燕孤行被當成吸血小丑系獄的消息。赤地先到古墓殺小丑,將屍體交給山上教堂的老修士。修士與赤地年輕時相識,宗教與巫術本不相容,兩人當年曾經在山莊論壇多次公開辯論,高下難分,與聞者眾,此為赤地年少輕狂之逸事。數十年不見,均為白髮老人,豪情不減,彼此敬重。修士是儒雅書生,不涉魔道,見面之日,兩人聚飲一杯匆促茶,修士問赤地:“大法師為什麼會來到樂城”
“來找一個人。”
“大法師要找的是什麼人?我在樂城二十年了,或許可以幫忙。”
“修士有心,那個人,我已經找到了,待會兒就去見他。”
“我還以為大法師是為吸血鬼而來”
赤地沉默,他的確是為吸血鬼而來,但不是修士看到的那一隻。
修士站起來,瞥了地上的小丑屍體一眼,小丑的黑血凝固在胸前,屍首正慢慢萎縮。
“我馬上就把這個吸血鬼送去牢房,一個無辜者正為此蒙冤”頓了頓,修士指著屍體問赤地,‘他是否已經不能再害人介“
赤地點頭,說:“用一輛牛車送去即可”
修士命人牽來一輛牛車,跟赤地一起走到教堂外面,看著四個小修士將屍體扛上牛車。
“大法師,我們明天再促膝長談”修士跟赤地說。
“修士,我明兒就走”赤地說。
修士臉露失望的神情,問:“為什麼不多留這幾天”
“北方嚴寒”赤地回答說。
修士微微嘆息:“你我皆已白髮蒼蒼,下次見面,不知何時。”
赤地豁達一笑:“魂離之日,修士去的是天堂,赤地走的是死域。”
修士慈愛一笑:“浪子回頭,未為晚也”
赤地朗聲大笑:“赤地死性不改,要令修士失望了”
修士無語,赤地在風中獨行,直往芳心橋走去,綠色小鳥棲在主人斗篷領子裡取暖。
12
藍月兒斜挨在廚房的一堵牆上,聽到燕孤行輕輕的鼻息。他今天晚上說了很多話,醉了,然後睡著了。她十隻指頭緊張地交纏,想他睡著,也怕他睡著。
“你出來”老牧羊人緩緩地說,冷漠的聲音穿過牆壁。
那一刻終於降臨,她鬆開指頭,緊張地抿抿嘴唇慢慢地走出去,看到燕孤行伏在飯桌上酣睡,老牧羊人的手揉了揉他的頭,仿佛是要他睡得更沉一些。
赤地陵地站起來,拄著紫杉拐杖,直往外面走,沒看藍月兒一眼。
藍月兒貪戀地看了看燕孤行,拿了一條羊毛毯子蓋在他身上,怕他著涼。
外面風聲呼呼,她拉起帽兜走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黑夜中,半瞎的赤地由手上拐杖帶路,藍月兒能看到黑暗中的一切。
綠色小鳥棲在主人左肩上,垂頭喪氣。赤地來到山上覆雪的櫻桃園,回身逼視藍月兒。
“叔叔,你要我出來有什麼事”藍月兒深呼吸一口氣,低低地開口。
“別裝傻了,巫師識得吸血鬼”赤地對藍月兒投以極冰冷的一瞥。
藍月兒緊繃顫抖地站著,面前的老人,果然不是普通的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