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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太虛弱了,要吸許多許多的鮮血來恢復元氣。

    蝠兒帶著她來到那片紅艷如血的楓林,把她放在一棵楓樹下面,她靠著樹幹盤腿而坐。它把自己倒掛在樹枝上,溫馴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她。

    “這陰森森的楓林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她吸口氣說。

    要是有天找不到血,她會不會連最親密的人都不放過,吸他的血?想到這裡,她很激動,滿懷焦慮,那種焦慮使她更想念血的味道。

    突然,她鼻子翁動,聞到人的味道,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在一棵楓樹後面歡愛,發出像海洋的味道。她的嘴唇動了動,哼出的歌引來了四隻藍蝴蝶在林間盤旋飛繞,朝那棵愛情的楓樹飄去。

    她緩緩抬頭,微笑望著蝠兒,讚賞它找到這個地方。它眨眨眼睛,身子因快樂而皺成一團。

    那雙在楓樹後面親熱的少男少女並沒有看到藍蝴蝶飛舞。他們看到的只有對方,又以為頸子上的叮咬是戀人熱情的啄吻。

    四隻藍蝴蝶飛了回來,因吸飽了血而低飛了一些。藍月兒顫動著乾枯的嘴唇,四隻藍蝴蝶合攏起來,八片翅膀像一朵綻放的花兒,棲在她唇上,把鮮血往她嘴裡吐。  

    頃刻間,她的骨頭沒那麼痛了。她吃到了別人的歡愛,那種滋味比鮮血悠長,讓她心靈悸動,臉上漾著幸福的微笑。當蝴蝶紛紛飛走,她潤了潤嘴唇,側身躺著,胳膊肘支著頭,底下有風,她浮了起來,姿勢就像跟枕畔的人說話。

    直到那雙男女嬉笑著走出楓林,踩得落葉沙沙作響,她依然那樣浮著,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朵雲,在林間繚繞,想念著燕孤行,也想念著她初始的愛情和那種心跳撲撲的感覺。

    太快樂了,她又唱起歌來,藍蝴蝶在她髮鬢之間飛舞。那歌詞是她自已編的:沒有你,也就沒有我,從今以後無老死,也無離別,無時間,也無消逝,只有一個東西,除它以外沒有別的,只有相思……

    即將變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吾為女王,吾為不朽……

    她瞎編的歌,聽來竟像五年前在野樹林中聽到那一男一女兩把聲音陰森的誦唱,而今卻全無恐怖氣氛。

    她漂浮著,腳踝上有亮光環繞,燦爛了身子,是玫瑰般的藍色磷火。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成了吸血鬼之後,只要她願意,她能召喚暗夜裡的一切:星月、夜風、晚雨、重霧、火焰……她也能召喚晚間的生物:蝙蝠、貓頭鷹、螢火蟲、夜蝴蝶、山貓、野豹、狼……那天晚上照亮著燕孤行的一朵幻星,便是螢火蟲。她甚至召喚屍妖,也許還有更多是她未知的。有一次,她想嘗試召喚她母親白若蘭的幽靈,卻召來了一個沒有鼻子的屍妖向她匍伏,嚅嚅卻又帶點自傲地告訴她說:  

    “幽靈不是這一路的,他們有如微蟻,沒有力量,只是一個虛影”

    她腳踝上的磷大翻飛。幾隻披著血紅色羽毛的貓頭鷹在楓樹之間捉迷藏,誰也沒捉到誰,其中一隻松毛闊臉的,棲在枝頭,黑色圓眼睛詭異地笑。

    吾為女王,吾為不朽……

    她唱著,渾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許不是忘了,是愛上了。

    14

    燕孤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神采飛揚地離開旅館,臉上一徑掛著甜甜的微笑,要是蜜蜂這時看到他,也會以為他嘴上黏著的是花蜜。今天晚上,他不是小丑,肚子上也沒有小貨攤。他買了一張黃牛票去聽藍月兒唱歌,想給她一個驚喜。門票已經賣光了,幸好他在大街上遇到一個兜售黃牛票的皮包骨小子。

    歌廳外面一如前天那樣擠滿了人。大黑熊和小保儒依舊賣著不老藥,他們都認不出他。那個賣青春蜜糖的養蜂人就更認不出他了,他整顆腦袋都覆滿蜜蜂,根本沒睜眼看過任何人。

    一隻小蜜蜂從養蜂人臉上飛到燕孤行的唇邊嗡嗡叫,他側過頭去避開,臉上一徑掛著甜甜的微笑。

    “小丑!”一把沙啞的聲音在後面叫他。  

    他嚇了一跳,臉上一徑掛著微笑回頭,看看是誰叫他。

    “原來你長這麼帥!”那個賣洋囡囡的綠髮女巫憐愛地看著他。

    他禮貌地跟她點點頭,臉上一徑掛著微笑。

    觀眾一個個進場,幾個不守秩序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那個皮包骨小子騙了他,他買的黃牛票不是前面第二排,而是倒數第二排,他稍微生氣,但臉上很快又掛著笑意。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在他面前經過時不小心踩了他一腳,他一徑微微笑著。

    舞台上的燈火亮起,那兩個買他八音盒的雙胞胎首先出場,跳著熱情的舞步,他一徑笑著。其他歌女在台上唱著淒楚的情歌,他臉上還是掛著微笑。

    到藍月兒出場了,他連忙坐直身子。台下的人全都屏息靜氣聽著她唱歌,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她看起來像女王。七弦琴為她獨奏,那個彈琴的小子,姿態未免太情深了吧?他心裡想,有點酸酸的。他坐這麼遠,藍月兒不可能看見他,他本來想悄悄朝她揮揮手,又怕打擾了她。他靜靜地坐著,她的眼睛好像有幾次朝他這邊望過來,他看著台上那個美麗的身影,臉上一徑掛著幸福的微笑。

    散場之後,裊裊餘音在歌廳四周維繞。他站起來,匆匆走出去,來到後台的出口處。  

    一排由黑色小馬拖著的馬車在那兒等著。歌舞團的人陸續出來,三三兩兩登上馬車離去。他看到那對雙胞胎邊說著悄悄話邊上車。然後,他看到一個女人,矜貴又有氣派,披著毛皮鑲邊的紫紅色斗篷,登上其中一輛馬車時瞥了他一眼。那輛馬車並沒有立刻駛走。

    藍月兒為什麼還不出來?他心裡多麼渴望看到她,緊張得笑容凝在臉上。

    終於,她出來了,身上裹著亮晶晶的藍絲絨斗篷,領口綴著一個漂亮的珍珠扣環,好像早知道他在這兒似的,卻仍然驚訝地朝他送來一瞥,點點頭。

    “你唱得很好。”他說。

    “謝謝你”她臉上沒有他期待的那種反應,看他的神情也有點陌生。

    “我沒事了”他告訴她說,臉上笑容有點震顫。他本來準備了許多話要跟她說,但他遲疑了。

    “那就好”她簡短的回答,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

    他以為她只是累了,想起要送她的禮物,於是,他仍像事前想好那樣,熟練又靈巧地摸了摸自己的一隻耳珠,修地變出一個系了藍色蝴蝶結的小盒子來,遞給她,帶著微笑說:“送給你。”  

    她好像對他那小小的魔術毫不驚訝,只是沒料到他會送她禮物。她看著手上的小盒子,沒打開來,似乎沒打算要看看裡面裝些什麼。有一會兒,她什麼都沒說,然後只說:“謝謝你。”

    他好失望,想說的話在口裡消逝。

    她看著他,臉上明顯的小小掙扎,終於說:“很高興再見到你。我要回去了,以後小心保重身體。”

    兩個人之間一陣沉默。他雙手放在身後,發現已經無話可說。她是氣他前一天說謊嗎?還是他們兩個而今才真正像久別重逢的朋友,相見之前以為彼此會有許多話要說,一旦相見,卻只有幾句尋常的話,大家都被過去的回憶矇騙了,對重逢懷抱著天真的幻想,永不知道時光與現實的欷歔。然而,昨夜的一切,難道是一場夢嗎?

    一匹馬兒輕輕發出一聲嘶鳴,仿佛是在催促她上車。那個彈七弦琴的樂師從後台那扇門出來時,瞥了她一眼,上了另一輛馬車離去。

    “再見了”她說著,緩緩爬上那個披紫紅、色斗篷的女人坐著的那輛馬車,並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那輛小馬車的黑色車篷像一隻大蝙蝠,帶走了她,留下飛揚的塵土。  

    一隻灰色小蝙蝠鼓翅飛翔,跟在那隻“大蝙蝠”後面,雙雙消失在黑夜裡。

    “走吧”這兩個字苦澀地在他心中迴響著,這夜他身上沒穿小丑服,卻覺得自己比平日更像一個小丑。

    15藍月兒坐在馬車上,在大***身旁,默默無語。好一會兒,她鬆開小盒子上面的蝴蝶結,打開蓋子,看到裝在裡面的是那個玫瑰紅色的藍蝴蝶音樂粉盒,蝴蝶的一雙翅膀在車篷里的一盞迷濛小油燈下面好像飛了起來。

    她抿著嘴唇,鼻子一陣酸楚的感覺,猝然明白粉盒根本就是燕孤行為她而做的。

    “不要打開來”她告訴自己說。她知道裡面藏著的那首歌是她不能聽的。

    “一旦聽到了,就不自由”她叮囑自己。

    然而,她愈是不敢聽,愈是禁不住把手上的粉盒打開來。像擦亮了一盞神燈似的,回憶的歌倏地流泄而出,那麼輕,卻比巨人震撼。

    “都說了不要聽”她埋怨自已。

    爾後,大媽媽在她身旁說:“以前有一個天使,厭倦了天堂單調的生活,想到幾間去看看。他最捨不得的,是天堂里的音樂,那些唱歌的小精靈都住在雲朵上。臨走時,他偷走了雲朵上幾個小精靈,匆匆藏在身上的一個小盒子裡,帶到人間。所以,每次當我們打開一個八音盒的時候,都會聽到天堂般的慰藉,不管我們年紀多大了,那一刻還是會覺得自己像個孩子。其實,每次當八音盒打開時,那些音樂小精靈都會跳出來,跳到我們頭髮里,耳朵旁邊,肩膀上,只是我們看不見罷了”  

    藍月兒望著大媽媽,滿懷淒黯的微笑。

    但是,天堂離她已經太遠了。

    剛才,她在歌台上看到燕孤行。她渴望他一整天了。他臉上掛著迷人的淺笑,並不知道她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仍然能夠看見他。她多麼想跟他揮手,然而,轉念之間,她那隻手並未提起來。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

    她在台上唱著歌,那首她唱著的歌倏忽提醒了她,愛就是要為對方設想,要是她真有那麼愛燕孤行,就應該離開他。他應該去愛一個同類,過著幸福的日子,在彼此懷中逐漸變成老頭子和老太婆,也許下輩子還會在一起。一個夜間要出去吸血的女人,只會害苦他。地獄的門不會通往天堂。

    “要牢記,卻也要遺忘”她對自已叨念著歌詞。直到她在歌台上唱完了最後一首歌,她沒有再望他,可她知道他會在歌廳外面等她。在那兒,她用冷漠牽制住心中的激情。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在他跟前她心裡一直痛苦地唱著,像對自已念一種緊箍咒。

    她成功了,燕孤行會忘記她。

    她能召喚暗夜裡的一切,難道就不能召喚遺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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