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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為他離開了故鄉,這一片良辰美景的盡頭卻有一個地獄。她永遠不會忘記,也不想記起,那天,她在他身邊醒來,來不及看他一眼,狡然失去了一張臉,痛得在地上翻滾,悽厲狂。q.他隔著白色手帕拿著一瓶冒煙的藥水,對她說:“你以後都只能夠留在我的鞦韆上”

    她活得像一頭畜生。多少個在帳篷的夜裡,她想乾脆從鞦韆上掉下來算了,卻還是貪生。夜裡她在吊床上醒著,卻又掉進自欺的泥淖中,以為從來就沒有什麼人皮面具,那張顛倒眾生的臉是屬於她的,然而,每隔四十七天,閻背香偏偏要提醒她一次。她像個有毒癮的人,只能在毒窟中慢慢腐爛。

    把孩子放走之後的第二天晚上,她又穿上閃亮的銀色舞衣,回到馬戲團的紅色帳篷里。她用一條白色緞帶把自己倒轉從鞦韆上吊下來,在半空中穿來穿去。人們被她說出名字時,都為她鼓掌,她卻看到死神坐在另一個鞦韆上迎向她。

    系在腳踝上的白色緞帶緩緩斷裂,她從半空中無聲墜落,頭在泥土地上碰得粉碎,流出來的血不是紅色的,而是像風信子的顏色。於是她明白,她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

    猝然之間,她臉上的人皮面具掉了下來,人們看到那張臉,嚇得四散尖叫。她在血的倒影中看到那頂把她帶來這兒的黑色圓禮帽。閻背香不僅要她死,還要剝奪她最後的尊嚴。但她的眼睛依然美麗,臉上浮起一個笑容。她在那一灘開得像風信子的鮮血里,看到許多年後的一天,那個她救過的女孩,為她復仇。  

    【

    第二章 女王1

    燕孤行帶著藍月兒和羊,逃離那個妖里妖氣的村莊。他們為重獲自由而高興,也學會了兩件事情,那就是:有些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失去臉孔的人卻是天使。

    這天,他們來到一個純樸的小村落。這個好像被人遺忘了的村子,空氣中瀰漫著田野和油菜花的氣息,煙囪飄來幸福的飯香味兒。

    “假如他們真的把你丟到流沙里淹死,我怎麼辦”藍月兒對燕孤行說。

    “我不會死的”他對她說,天真滿溢臉龐。

    “真的?”她問他。

    “要是我死了,誰帶你去花開魔幻地”他認真地說。

    “要是沒有你,我也不要去”她快樂地說,把手裡的樹枝圈圈丟到半空中去。

    她伸出雙臂接住掉下來的樹枝圈圈時,看到一片紅色的雲,不是雲彩,而是漫天紅色的飛蟻在他們頭頂掠過。

    “暴風雨要來了”她說。  

    話音剛落,像天崩地裂的一聲雷響,天空漆黑一片,暴風雨如巨浪般打來。燕孤行抓住藍月兒的一隻手,又拉住羊,他們才不至於被雨水衝散。

    他們帶著羊跑到人家的屋檐下躲雨,起初還覺得好玩,這場雨竟一連下了七天。

    “雨不可能下一輩子吧”燕孤行望著天空說。

    到了第八天,大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洪水夾雜著山上的沙泥衝到河裡去,洶湧的河水衝破河堤,衝到村里去,涌到大街上去,漲到屋子的台階上去。人們看見螃蟹黏在門板上,魚兒從窗子裡游出來,田裡的黃牛為了逃命,竟跑得比馬兒快。村裡的人紛紛帶著家人和牲口往高地跑,燕孤行和藍月兒及時爬到紅瓦片的屋頂上,把羊兒也拉了上去。

    暴雨不只要下一輩子,似乎還要下到永遠。他們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牢牢握住對方的手,在屋頂上竟聞到河中貝類的腥味。

    “等到河水退了,我們就可以走”燕孤行在雨中大聲說。

    藍月兒不能想像有比那更狂暴的雨,一條條水柱打在他們身上,水深幾乎到屋頂,小村落成了一片沼澤,她看到一棵老樹的殘株無力地抵抗著滔滔的水流,淹死的動物在她腳底下浮沉,一輛牛車後面拖著一個穀倉。  

    “河水把什麼都沖走了”她驚惶大叫。

    八隻蹄子的羊這時臉露慘澹的神色,在狂雨中緩緩往下掉。

    燕孤行一手抓住羊的一條後腿,使勁把它拉回來,羊兒的腦袋和兩隻前蹄泡在水裡,肚子捆在屋頂上搖搖晃晃。一條水柱衝下來,幾乎把他和羊兒沖開,他鬆開了握住藍月兒的那隻手,及時捉住羊的尾巴。

    她想抓住他,那隻手卻落空了。

    “在這裡等我不要走開,我很快回來”他在泥雨中大聲對她說。

    “我在這裡等你!”她大聲對他喊著說。

    羊兒把燕孤行拖到水裡去,他拼了命抓住它的尾巴,它八隻蹄子吧啦吧啦地掙扎著前進,離紅瓦片屋頂愈來愈遠了。

    2

    藍月兒在狂暴的雨中等著,看著一個溺死的男人在她面前漂過,看著河上的小木船在她腳邊擱淺,她耐心地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

    雨停了,村民回到自已家裡,挖溝排水,清理泥濘不堪的街道,尋找在洪水中失散的親人,抬走塞在路上的動物屍骸時,發現一條牛屍,身上竟披著老虎的斑紋,不屬於任何人。  

    “這是洪水之兆,怪不得了”一個村民說。天空漸漸清明,河水帶著腐臭的氣息蒸發掉,藍月兒依舊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

    天空轉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幸福的飯香味兒,藍月兒又冷又餓,抱著膝頭髮抖,不敢走開,依舊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

    一連三天放晴,藍月兒身上的濕衣服給日頭烤得乾乾硬硬,像尖利的木塊,割到皮膚里去,她仍然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好像在那兒生了根似的。

    破曉時分,沼澤重又變回平地,她看到河堤,從河堤那邊可以看到沉默無語的河水。她抱著膝關在紅瓦片屋頂上等著。給羊兒表演用的樹枝圈圈跟牧羊拐杖早已經沖走了,鞋子也沖走了,雙腳脹脹的。

    “上面有一個孩子!”一個村民發現了她,有人爬上屋頂把她抱下來,她仍然抱著膝蓋等著,身體硬得像一塊石頭似的,屈曲的四肢無法伸直。人們看見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還活著,餵她吃了些麵糊和熱湯,又用暖水替她揀身,才終於把她的身子拉直。

    她並沒有化成石頭,只是想保持一個等他的姿勢。她離開了那些給她乾糧、衣服和鞋子穿的好心人,沿著被洪水破壞的大街走,到處問人家,有沒有見過一個牧羊童和一隻有八隻蹄子的羊。  

    村民以憐憫的目光看她,告訴她說,這場洪水沒淹死一個孩子,但有一個漁夫遭逢不幸。

    “到河那邊去看看吧。”他們對她說。

    她朝著河岸走,希望在那兒見到燕孤行。河上漂著泡爛了的動物屍體,並沒有羊。她呼喚燕孤行,一面走一面唱著那天喚羊兒歸來的歌謠。

    那是一條長河,從一個村落流到另一個,綿延到城鎮。她茫茫然不知走了多少時日,喚羊兒歸來的童謠漸漸唱成了淒涼的歌。

    殘酷無情的河水衝散了一切,甚至心靈。沒有他,她也不要去花開魔幻地了。歌聲拖著腳步,她絕望地唱著永恆的思念,藍蝴蝶始終在她頭上飛舞。

    直到一天,一個女人坐在一把柳條椅子上,由四個工人抬著,來到河堤上。她身上裹著一件銀紫色披肩,紅髮上綴著美麗的紫丁香,腳上的鞋子像蛇鱗,眼睛周圍熠熠閃光,手上拿著一把孔雀毛扇子,那隻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指。女人從柳條椅子上走下來,身上有一股花葯味兒,看上去像她早逝的母親,望著她的眼神溫和悲憫,眼裡盈滿淚珠。藍月兒知道,她尋找燕孤行的旅程已經到了終點。

    3

    一個月光朦朧的七月天,在她那艘購船的艙房裡,人稱大***金莓露,就像許多年來無數個夜晚那樣,靠在絲緞大床上,讀著她那位藥師情人留下的一疊遺稿。  

    她死去的情人是一位偉大的藥師,名字叫柳色青青,他的生日是青鳥在垂柳上唱歌的一個早上。他俊美倜儻,那雙有如魔幻的手,能調配出三千種以上的花葯,有盪氣迴腸的愛情粉和止住淚水的忘憂湯,也有喚回青春歲月的長生露。惟有一個人心裡頭那種最磨人的嫉妒,無藥可治。

    柳色青青把他畢生的心血都寫在那疊用玫

    瑰油泡過的小羊皮紙上。他的字體小而潦糙,遺稿有點雜亂,上面除了藥方,還密密麻麻記載了回憶與鄉愁,也寫下了情愛的心事。他在一頁紙上寫著:“我想在莓莓的船上過一輩子”

    他用矢車jú墨水寫的字看起來就像樂譜上的小音符,內容又有些隱晦,她無法全都讀懂。每一次讀,好像都讀出一些新的意思來。

    她有時只是隨便翻翻,跟著配方調些花葯,雖然只學會五十種,已經夠用一輩子了。

    她一再讀著柳色青青的那疊遺稿,並不是為了回憶,也不是為了懷念,甚至連對他的恨意都沒有了。每夜靠在床頭的一盞燈下讀那疊遺稿,已經成為一個孤寂的習慣。

    然而,這個晚上跟過去了的無數個晚上全然不一樣。

    她翻著那疊遺稿時,聽到有如細絲細縷的歌聲,純真卻悲傷,充滿令人心碎的節奏。那有如低泣的吟唱,唱到她皮膚的毛孔里去,唱到她骨頭裡去,在她的血管里低回。她突然覺得眼裡有些濕潤。  

    她難堪地拿一條紫緞手帕揩抹眼角的淚水,披上外衣,走到甲板上,看看歌聲是從哪兒漂來的。船上沒有一個歌女能唱出這樣的歌。

    她看星星,看雲,看風向,判斷歌聲是從西面遙遠的堤岸上順水漂來的。她立即吩咐船長改變方向,朝著歌聲駛去,那位強壯的船長一直躲開她的目光,原來,他早已淚流滿臉,很是尷尬。

    爾後,她發現船艙里傳來此起彼落的低泣聲。那些歌女、舞娘和樂師都在自己的床上,無可名狀地悲傷起來,有人渴望久別的愛侶,有人想起失散的親人。那歌聲唱出了每個人心裡最苦澀的孤獨,唱出了思念與分離的淒涼。

    天鵝船愈是接近那片堤岸,隨水漂來的歌聲也愈是讓人神傷。一打小雲雀聽到那悽美的歌聲,竟哭死在天鵝船的走道上。兩隻養在甲板上的小白簿,因為大悲傷而在一個大白天雙雙投河自盡。

    歌女、舞娘、樂師和水手們都哭腫了眼睛,連一向最勤奮的廚娘貝貝,也整天伏在爐火旁邊哭泣,平常她總愛花心思做些美味佳肴,而今卻只是隨便做些冷菜。沒有人因此投訴,因為大家都愁腸百結。

    直到九月天一個褥暑的午後,船靠岸了,歌聲在每個人耳邊鼓回,歌女、舞娘、樂師。水手和廚娘貝貝全都跑到甲板上,流淚等著。

    金毒露坐在一把柳條椅子上,由四個水手抬到堤岸上去。在那兒,她淚蒙蒙的眼睛看到一個女孩,頭上有藍蝴蝶飛舞,長發糾結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長出了藍色的苔蘚,污泥斑斑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空茫茫的大眼睛,兩片嘴唇已經乾裂,依然唱著絕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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