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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漫長,舅舅的興致很好,在車上跟她說了很多話。他告訴她,他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
「你隨便在地圖上指著一點,我也去過。」他說。
他又說:
「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國家,天空上所有的鳥兒都長著金色的羽毛?每天一大早,清道夫得把牠們前一天掉下來堵住馬路的羽毛清走,好讓汽車和行人通過。」
她驚得張大了嘴巴。舅舅又說:
「因為到處都是羽毛,所以,住在那兒的國民都有鼻敏感。」
舅舅拿出西裝口袋裡的一瓶威士忌,喝了一口,繼續說:
「有一個很遠很遠的小城,我都忘了名字,城裡長滿了梨樹。」
「我家院子裡也有一棵梨樹。我喜歡吃梨。」她臉露失望的表情。她以為舅舅接下來要說的是比金羽毛更神奇的故事。
舅舅又喝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那不一樣。」
「那些梨比我家的更甜?」她吞了吞口水。
舅舅露出嫌她笨的眼神,說:
「你家那些怎可以拿來比!那兒的梨樹長出的梨,每一顆都像一頭大象那麼大,一顆梨掉下來,要五十個人分著吃。有時五十個人都吃不完,還要回家找人幫忙。」
她雙手放在唇邊,吃驚地想像著那顆巨梨到底長什麼樣子。
這些故事,他後來一直重複。
火車翻山越嶺,穿過叢林和沼澤,越過大片泥路,開上漫漫的平原。天氣悶熱,她和舅舅睡了又醒來,醒了又睡。
一天,他們來到旅程的最後一站。她跟著舅舅下車。
這時舅舅已經有點醉意。她拉著舅舅的手,兩個人走出車站,上了一輛計程車。
車子在新鋪的柏油路上穿梭。她看向車窗外面,看見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全都穿得摩登又漂亮。
她看到一座教堂和教堂頂的風向雞。
她看到一群飛雁在藍色的天空上成排飛過。
這裡比起她來的那個地方要冷很多,天空沒有她的故鄉蔚藍。
但是,這裡有她惟一的親人。
她看向舅舅,他挨著椅背,默然無話,那雙動人的眼睛好像累了。
她一度以為,這個男人是帶給她幸福的。然而,他帶她走的,卻是地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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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大同花順她捧著新的橘子水,目瞪口呆地看著神奇舅舅點了一根香菸,吸一口,徐徐呼出一個煙圈,煙圈消散了,他手上的香菸竟然變成一朵玫瑰花。她又看著他從空空的手上變出一隻白色的鴿子來。
但是,他在台上說的那些笑話,她沒聽懂。
「嗨,你這裙子很漂亮!」這時,她身邊響起一個聲音。
她轉過頭去,看到剛剛在台上唱歌的那個瘦歌女,臉上的粉很厚,身上仍舊穿著那件漂亮的珠片歌衫,跟她隔著一張吧檯凳坐著,朝她溫柔地笑。
她害羞地咧咧嘴。
歌女看到她那個模樣,又笑了,跟她說:
「橘子水是冰的,別喝太多,會壞肚子喔。」
她點點頭,聞到她身上的花香味兒。
後來,她累了,張大嘴巴,打了幾個呵欠,沒把橘子水喝完就趴在吧檯上睡著了。
第二天,她在旅館的床上醒來。
那天,老闆娘把隔壁的儲藏室清出來,變成給她住的小房間。
舅舅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的時候不多。他那些女人總是夜晚來,第二天早上走。
她們之中,有的是夜總會的歌女和舞娘,也有她從沒見過的。她們有時笑著來,哭哭啼啼地走,有時哭著來,笑嘻嘻地走。每個女人看來都很愛他,卻沒有一個可以獨占他。
這些女人都喜歡她,她們之中也許有一些,是想巴結她,想藉由她來討好舅舅。那時她太小了,不會分辨誰是真情誰是假意。這些女人把她當成洋娃娃。幫她擦口紅,塗指甲,卷睫毛,在她頭髮里灑香水。她們教她跳舞,帶她看電影。然而,只有那個她第一天在莉莉絲見到的瘦歌女丁丁每次她發燒的時候會抱她去看醫生,不去夜總會上班留下來照顧她。
丁丁是舅舅的情人之中最不起眼的。她很瘦,兩個辱房像小花蕾,鼻子有點兒塌,臉上的皮膚不好。可是,她的歌唱得最好。舅舅不愛她,但他也不拒絕她。舅舅很會在每個女人身上找出可以跟她共度一宵的理由。
他愛酒,也愛女人。在莉莉絲混的那些日子,舅舅總愛跟台下的觀眾重複那個他沾沾自喜的笑話。
他會給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啜一口,然後意味深長地說:
「女人是酒精,有的酒很沖,有的很苦,有的很甜,有的很辣。不過,你不會一輩子只喝一種酒。」
他還有一個自認為一樣棒的笑話。
他會邀請幾位觀眾上台,請對方在一副撲克牌里隨便抽一張。
他總能夠猜出那張是什麼牌。
當他一次又一次猜中之後,他看來卻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然後說:
「愛情就像賭博,賭了那麼多年,輸過也贏過,其實已經一點都不覺得刺激了,但是,你還是會繼續賭。」他說著攤攤手。「因為,不賭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
許多年過去了,當她終於明白這兩個笑話,她始終喜歡第二個。
在莉莉絲的日子,也是舅舅最春風得意的日子。雖然只是個混飯吃的魔術師,在歌女與歌女表演的空檔上場,但是,這已經是他一生中的偉大時刻。
自從她那天來到舅舅身邊之後,舅舅每次賭錢都贏,手氣好得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些好日子,他的荷包永遠是鼓鼓的,喝好酒像喝橘子水,給妞兒們,也給自己買很多漂亮衣服。他揮金如土,就連莉莉絲守門的那兩個印度人也收過他不少打賞。
賭徒最迷信的就是運氣。一個過去在賭桌上一直輸的人,忽然變成贏家,除了對自己的賭術深信不疑之外,就是尋找身邊的幸運天使。
那自然是他妹妹留下的小孤女。
他這個好人,不計較妹妹和妹夫生前對他諸般冷淡,千里迢迢把他們的女兒帶回來,出錢送她去讀書。這個亮眼的娃兒一點都怕生,喜歡黏著他。他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來報恩的。
舅舅喜歡帶著她到處向人炫耀說:
「她是我的大同花順!」
後來有一天,在莉莉絲的後台,她問舅舅:
「什麼是大同花順?」
舅舅咯咯大笑,把她抱到膝蓋上,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副撲克牌,抽出五張黑色葵心A,k,Q,J和10點在桌子上排成一行。然後,他的大手握著她兩隻小手伸出去指指那五張牌,告訴她:
「大同花順就是最好的一手牌。小毛是舅舅的大同花順!」
當她回首,她發現,那也是她和舅舅的偉大時刻。
可是,人在過著偉大時刻的時候,是不自知的。
舅舅的偉大時刻只有短短的八個月。
八個月後,他開始在賭桌上不停地輸。他不服氣,借了高利貸再賭,再賭還是輸,結果欠下一屁股的債。
從前那些晚上來,第二天早上走的女人,有的借他錢,有的給他罵走,有的索性不來了。
他賭得越來越凶,喝酒像喝水。最後,連莉莉絲也因為他經常醉酒失場,把他解僱了。
一天晚上,他帶著行李,她穿著小花裙子,匆匆離開了天堂旅館。
他們不停換便宜的旅館住。他以前那些情人,只有丁丁仍舊來找他,幫他付房租,替他還債,偷偷在他口袋裡塞錢。
當她發燒的時候,也是丁丁帶她去看醫生。舅舅連給她看醫生的錢都沒有了。
那時候,她偏偏三天兩頭就生病。
那個夜晚,她睡在舅舅床邊的折迭床上,斷斷續續地咳,那咳嗽聲聽起來就像一頭受傷小貓的哀哭。
當她轉過身來,黑暗中,她發現一雙熟悉的眼睛俯視她。舅舅頭髮亂蓬蓬,弓起一條腿坐在床緣,一動不動,宿醉的雙眼閃著寒光。
他讓她害怕。
她囁嚅著喊了一聲:「舅舅」
他好像沒聽見。
突然,他跳下床,一把將她抓起來,高舉到頭上,氣沖沖向她咆哮:
「你這個小王八!你有完沒完你!我交上八輩子的霉運才會把你接回來!我什麼對不起你了!你害我還不夠!你跟你媽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都是狼心狗肺,不知道感恩圖報的傢伙!」
她雙腳離地,在他手裡驚哭起來。
他更氣了,猝然給她一個響亮的巴掌。
她嚇呆了,惶恐顫慄的眼淚爬滿那張沒有血色的臉。
舅舅頭一次打了她。從此以後,這再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他認定,他以為是來報恩的孤女,原來是向他討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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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莉莉絲的偉大時刻每個人也許都曾經擁有他一生中最偉大的時刻。
對舅舅來說,他卑微的一生中最偉大的時刻就是在莉莉絲夜總會表演的日子。
那天離開火車站,計程車把他們送到熱鬧大街拐角的一幢小旅館。
她下車,抬頭看到旅館灰灰的外牆上吊掛著一個霓虹招牌,寫著「天堂旅館」。
她跟著舅舅走進狹小的旅館大堂,看到一個圓滾滾的中年女人,兩條雪白的手臂和一雙大辱房懶洋洋地擱在櫃檯邊,望著外面的街景。
看到他們進來時,女人連忙從櫃檯裡面走出來,朝舅舅臉露諂媚的笑,高聲說:
「魔術師,你回來啦?」
舅舅就像他對沿途所有偷看他的女人那樣,回她一個迷人的微笑,說:
「老闆娘,這是我的外甥,來跟我住。」
老闆娘蹲下來,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只差點沒有把她從頭到腳嗅聞一遍。
她伸出一隻肉肉的手撫摸她那一頭在火車上睡亂了的黑髮,大驚小怪地說:
「噢!你是鬈毛的呢!你叫什麼名字?」
「蘇子儀。」她小聲回答,聞到老闆娘身上髮膠的嗆鼻的味道。
「魔術師,這個小丫頭長得跟你很像啊!」老闆娘站起身,意味深長地對舅舅咧嘴一笑,說:「是外甥女還是私生女啊?」
「老闆娘,你真的是太不了解我了。」舅舅朝她擠擠眼眉:「我怎麼會只得一個私生女!」
老闆娘空張著嘴巴,過了一會才懂得笑。「那倒是!那倒是!」
舅舅接過她手裡的小皮箱。兩個人爬樓梯上了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