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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出神,身後突然有個聲音說:
「你還不走?」
鴿子展翅飛走。她回過頭來,看到是大克跟她說話。
她站起身。這時她發現,大頭和脫水橘子已經不見了。
「今天不會有什麼事情,你明天再來吧。」
她看了看手邊的行李,本來想問他知不知道哪個位子是她的,她想把箱子留下。話說到嘴邊,她的腸子隔著肚皮響起一串咕嚕咕嚕,吵著想要吃飯的聲音,就連離她幾步之遙的大克都聽得見。
她臉尷尬地紅了,手按在肚子上。
他說:「明天見。」
「明天見。」
隨後,大克走了。
她穿回雨衣,拖著箱子離開。
她穿過無人的走廊。來到那個房間外面時,她看到了燈。
房間的百葉簾落下。她的眼睛隔著百葉簾的fèng隙偷偷看進去,一個暗影孤零零地罩在一盞昏黃的燈下,映出了輪廓,可她看不到那張臉。
她經過了,又回看了一眼。他還沒走。
小妖在對街等她。
她把行李放上車,坐上小妖。她的鞋子還沒全乾,她索性脫掉鞋開車。
開到下一個街口。她看到前面拐角處亮著燈。
她把小妖開過去。燈亮的地方是一家叫「花間醉」的日式居酒屋,門口放著一塊寫上菜單的黑板。這一帶看來就只有這裡還沒打烊。她想起自己餓了。
她把車停在外面,下車走進去。
居酒屋的位子幾乎都坐滿了不睡覺的人。她嗅到了食物溫暖的香味,肚子更餓了。
她擠過桌子與桌子之間狹窄的走道,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點了一個豆腐牛肉鍋,一碗飯和一杯名叫「花間醉」的梅子酒。
女服務生把食物端來,她捧起熱騰騰的白飯,把牛肉和豆腐夾到碗裡,三兩下就把菜和飯扒光,酒也喝掉。
隨後她又點了另一杯「花間醉」。
她脫掉鞋子,盤起兩條腿,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緩緩喝著酒。
她的肚子終於安靜了。她拿出那本還沒看完的《漫長的告別》,翻到夾著書籤的那一頁繼續看下去。她很快追到結局了。
她讀了幾頁,那張書籤從書里掉下。她一條腿放下來踩著她脫掉的一隻鞋子,彎身想要撿起桌子底下的書籤。
一隻多毛的大手早一步把書籤檢了起來還給她。
【
8.直視內心「呃,謝謝你。」
她說著抬起頭,看向那隻多毛大手的主人。
她的臉亮了起來。
「是你啊。」
這時她才發現,大克原來一直坐在她旁邊的一個位子,一個人喝著酒。
她進來的時候太餓了,眼裡只有能吃的東西,只看到這張可以坐很多客人的長桌剛好空出一個座位,根本沒看到他。
她不知道大克在這裡坐了多久。他也許坐得夠久了,肯定看到她剛才狼吞虎咽的樣子。
她悄悄把一雙腳伸進桌子底下找回她脫掉的鞋子,心裡嘀咕:
「這個人真是的,剛剛為什麼不打個招呼!卻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偷看我。」
「你的第六感為什麼會消失?」大克直直地問她。
她心裡咕噥:「這頭多毛瘦猩猩為什麼老是追問第六感的事?很煩人呢。」
她不情願地回答:
「我十一歲那年患了一場大病,差一點就活不成。」她吐了一口氣。「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什麼第六感了。」
「你小時很出名,我在電視上看過你。」
「我不知道原來你是我的影迷呢。」
「你是不是能夠直視人的內心?」他好像沒聽到她話里的嘲諷。
「知道別人心裡想什麼,有什麼好啊?」她避開了他的問題。
「我看過你在那個節目上表演,你準確預言了六個月後東歐一個小國的一場瘟疫。」
「不管我預言過什麼,我現在已經是個失效的第六感少女了。」她拿起酒杯喝酒,眼睛越過杯子看他。他看來並不相信她已經沒有第六感了。他直把她當成犯人審問。
「你可以跟死人對話嗎?」
她望著他說:
「就算我還擁有第六感,也沒法跟死人對話。跟死人對話是靈媒做的事。」
「你能不能夠憑第六感抓到兇手?」他死心不息追問。
她簡直想用力扯掉他手背上的毛,看看他慘叫的樣子。
「要是我有這個本事,我就是女神探。」她晃著酒杯里的冰塊,自嘲地說。
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喝著酒。
她低下頭去看書。他們像兩個不認識的人那樣,背朝著背坐著。
終於,她聽到他拉開椅子的聲音。
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他站起身,到櫃檯那邊結了帳。
他沒有跟她說一聲就離開。她望了望他剛剛坐的位置,他杯里的酒已經喝光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裡罵道:「真沒禮貌!但我以後都要跟他一起工作!」
隨後她走出居酒屋。
雨又下大了。她坐上小妖,脫掉鞋子,開車回去。
車子越過寂寞長街,在經過的地方濺起了水花。她打開電台收聽深宵音樂節目,思緒卻又飄遠了。她剛才故意跟多毛瘦猩猩說,知道別人心裡想什麼,有什麼好啊?
能夠直視人的內心,終究是好的。
電台這時播出每小時一節的新聞報導。
新聞報導說,幾個小時之前,一名特別罪案組的女探員不幸殉職,兇手在逃。
她把車戛然停下。
她的赤腳踩住煞車,悚然想起那雙放在桌子底下,綴著玫瑰花的漂亮紅鞋,那是一雙小腳。她想起大克今天晚上鍥而不捨地追問她第六感的事,他問她是不是能夠憑第六感緝兇。她想起走廊上那個疲憊不堪的濕淋淋的身影。突然之間,所有這一切都可以連繫起來。
她倒抽了一氣,微顫的一雙赤腳重新開車。
回家的路上,天已經漸漸亮了。
她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天空依然刮著大風雨。她穿上一襲綠色的雨衣和一條七分褲,開小妖回去。
她把車停在對街,拎起包包,將雨衣的兜帽拉上去遮住頭,匆匆下了車,鑽進去後車廂,把昨天的尼龍行李箱拉出來。那個行李箱上面印著一隻很大的小飛象。
大雨打在她露出車廂的一截屁股上,她狼狽地把箱子挪到地上。
正想再鑽進去拿傘的時候,她冷不防後面冒出一個聲音:
「白小綠。」
她轉過身去看到他。他打著一把深藍色的傘為她擋雨。那雙周圍有點皺褶的深黑銳利的眼睛直視她,好像在對她笑。
她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看到他。他到底在這裡站了多久啊?她竟然一直都沒發覺。
她罩在他那把傘下,抬眼看他,偷偷用手把縮了上去的濕濕的褲管拉回原樣。
【
9.人心最可怕「呃,老師!」她一雙閃亮的黑眼睛沖他笑。
「什麼時候來的?」他問她。
「昨天已經來過。」她回他說。
「走吧!」他說完,打著傘走過對街。
她拖著行李,跨越地上的小水窪緊跟著他。
她偷瞄他的側臉,一本正經地說:
「我以後得改口叫你老大。」
他們在警校認識時,他是特別罪案組的頭頭,來給他們上過六個月的課。
他跟其它教官完全不同。他不會板著一張臉,他說話不像軍訓。他長得很高,卻不是那些看起來整天泡在健身房裡的大塊頭。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他有時會蹺起腿坐在教室前方跟他們上課,他怎麼看都像個一身書卷氣的文人。
他總是教導他們,查案用的是腦袋。他還開玩笑說,據他所知,福爾摩斯也是腦袋比身體發達,柯南道爾筆下這名厲害的大偵探有段時間甚至吸食過大麻。
「至於偵探小說的祖師奶奶阿嘉莎?克莉絲蒂,她書里那個神探白羅也不是四肢發達的。要四肢發達,我們已經有警犭了。」他說這話時,班上的同學都笑了。
大家笑得忘形的時候,他嚴肅地說:
「將來你們遇到的,最難對付的罪犯往往是那些極為聰明的人。」
然後,他深沉的眼光掃視課室里每一雙眼睛,告訴他們:
「人心是最可怕的。」
她不禁難過地想,他是不是見過了最可怕的人心?
雖然她老是在他面前裝出不佩服的樣子,她其實記得他說的每句話。
他不會擺出一副大英雄大偵探的模樣,也從不像某幾個來教書的客席教官那樣炫耀自己破了多少大案。可誰都知道他韓哲在警界是號人物。
他授課妙語如珠,沒有架子,愛跟他們泡吧,喜歡喝白蘭地,一喝就是幾杯,從來沒醉過。她最愛看他微醺的一雙眼睛。她看到那雙眼睛裡的一抹愁思。
他惟一一次跟班上十二個男生賽跑,輕輕鬆鬆的,就贏了他們。跟女孩子賽跑時,他卻故意輸給她們。
他喜歡跟他們打籃球,投籃失手時習慣在籃球架下垂頭喪氣走一圈,嘴裡好像嘟嚷些什麼。男生們一口咬定他那時是在說髒話。可她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髒話,倒是喜歡看他失手的樣子。是他那個受到挫敗的樣子喚起她埋藏在心中已久的思念。
但她知道,他已經認不出她來了。
每次在警校看到她,他的眼睛都好像在微笑。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哪一點好笑。
她仔細研究過自己的一張臉。是那雙有點機靈的黑眼睛好笑嗎?難道是她的神情逗他發笑?會不會是他看穿了她故意裝出不佩服的樣子?或者剛剛相反,因為她看來沒有被他的魅力迷倒,倒引起了他的興趣。
還是他跟其它人一樣,知道她是那個第六感少女?他對她好奇。
她甚至擔心他也許認出她來了。或者,他雖然沒有把她認出來,卻覺得她似曾相識。
然而,她終究看出他不認得她。
她決定不去深究。管它呢!要是她每次都能夠讓他笑,那又有什麼壞啊?說不定他把她當成他養的一頭小狗了,只要看到她,他的眼睛就會禁不住微笑起舞。
因為他的出現,他們那一屆十七個同學當時都下定決心要以特別罪案組做為將來的奮鬥目標。
三年後,在眾多競爭者中,只有她被挑選進來。
現在,她走在他身邊,跟著他搭電梯上樓,又跟著他走出電梯,越過昨天只有她一個人走過的的昏蒙走道,心中因喜悅而發顫。但是,在他面前,她一向掩飾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