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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輪到那個男的。他二十七歲,好像把家裡所有衣服都穿到身上,看上去瘦骨伶仃,架著一副黑色粗框眼鏡,眼神不定。
她望著他那張蒼白的臉,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卻想不起來。
「我見過你。」粗框眼鏡盯著她看了一會,說:「你是那個第六感少女。」
她沒回答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已經不是第一次,有陌生人認出她來。
粗框眼鏡是個電腦程式技術員。
「可以說說你為什麼常去占卜嗎?」她問他。
他幽幽地回答:
「我想要了解自己。」
這是她聽過的最美麗,也最傷感的理由。她突然發現,他其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弱小。
她看了一眼他那張命盤圖,不禁臉露驚詫。
依蘭夫人在他那命盤圖旁邊沒有寫什麼,只用鉛筆畫了一個骷髏頭。
但是,他同樣有不在場證據。
她把他放走了。
八點鐘,她跟大克一起離開。
兩個人坐上小妖。他問她:
「你要請我到哪裡吃飯?」
她眼珠子一溜,說:「我們去吃怪婆婆粽子!」
他不禁搖頭苦笑:
「又去吃粽子?你還真會省錢。」
她笑著把車拐出停車場朝東駛上天橋。突然,她想起在哪裡見過粗框眼鏡了。
她今天早上在墓園裡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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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石榴街的怪婆婆「我今天早上見過他。」她告訴大克。
「誰?」大克問。
「那個粗框眼鏡。」她眺望車外。
「你在哪裡見過他?」他眼睛轉向她……
「我在墓地見到他。」她說。「可他也許只是碰巧在那兒出現。」
她眼角的餘光看到大克臉上露出好奇和關心。
「今天是我爸爸媽媽的死忌。」她說。
她把小妖從第五街開上第七街,越過一個菜市場,穿過四個街口,把車停在石榴街一個小攤對面。
「真不懂你為什麼那麼愛吃粽子,你前世不會是屈原吧?」大克嘲笑她說。
「下車吧!陸探員。風蕭蕭兮易水寒。」她拔掉車匙,瞥了他一眼,俏皮地回話。
「原來你真的是屈原投胎。」大克咧嘴一笑。
攤主是個瘦小駝背的老婦,一頭稀疏的白髮,鬆弛的臉上布滿孤寂的皺紋,愛穿黑色衣褲,小腳上常常穿的是一雙油漬斑斑的球鞋,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
小綠在背後叫她怪婆婆。怪婆婆不愛說話,不愛笑,即使是看到相熟的客人,臉上也沒有高興的表情。
怪婆婆的小攤不過就是一輛殘破的板車。
數十年來,她只在夜晚擺攤子。她的小攤只賣兩種東西:鹹肉粽和桑寄生蓮子雞蛋茶,兩樣東西都曾經做得極好,光顧的客人很多。這幾年,怪婆婆老了,手藝也退步了,水準已經大不如前,光顧的客人也越來越少。
今天晚上,熱氣蒸騰的板車前面那幾張折迭桌和小板凳也是空空的。
「老婆婆,給我來兩隻棕子,兩碗蓮子雞蛋茶。」她一邊拉開一張小板凳坐下一邊說。
怪婆婆沒應答,著手挑了兩隻粽子,用剪刀把粽子上的糙繩剪斷,粽子放到碟子裡,又舀了兩碗糖水,連同一小碟雪白的砂糖,端到他倆面前。
小綠把粽子葉剝開,聞了聞,朝大克一笑:「好香喔!快吃吧!」
她說著拿起筷子開始吃,眼角瞥見怪婆婆回到板車那兒,空空地站著。
「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讀天文學?」她的目光轉回來看向大克。
大克吃了一口粽子,慢慢說:「我是說過,你要是請我吃飯,我告訴你。」
「我現在是請你吃飯啊!」她沾了砂糖吃粽子。
「女屈原,你是請我吃粽子。」他裝著不滿的樣子。
她拿著筷子說:
「我來問你,粽子是用什麼做的?是糯米做的吧?糯米是不是能夠煮成飯?那我就是請你吃飯!」
他說不過她,身子往後靠,帶笑問:
「你為什麼想知道?」
「我為什麼想知道?」她眼珠子轉了轉。「我本來不一定想知道,但是,你越是神秘我越想知道。」
「你也沒告訴我你的第六感為什麼消失。」
「我有啊!我跟你說過,我大病了一場。」
「你沒說是什麼病。」
她看著大克,一臉認真地說:
「不就是老人痴呆症嘛。」
說完,她笑了起來。她看到他剛剛差一點就以為她接下來說的是真話。
笑完了。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她說:
「上帝給你的東西,上帝也可以要回去,怎樣要回去並不重要。那你呢?輪到你了。」
「我高中的時候,暗戀一個學姊。」大克說。「她當時的男朋友是個念天文學的大三學生。」
「你是為了她讀天文學?」
「我心裡清楚得很,即使我也讀天文學,她並不會愛上我。可是,我那時一個勁地覺得念天文學的男生都很帥。跟女生約會也有很多藉口,可以帶她去看星星,看流星雨時還可以黏在她耳邊解釋給她知道。後來我發覺,是那個男生很帥,不是念天文學的男生很帥。我被騙了。」
她禁不住笑,揶揄他:
「失望呀!還以為是因為你對這個宇宙有很多浪漫的想法呢。」
大克挑挑眼眉,說:「我是念科學的,念科學的人不浪漫。」
「你那個學姊長得很美吧?」她又問。
「我已經不太記得她長什麼樣子了,那時大概是覺得她很美吧,否則不會那麼傻。」
「她後來是和那個男生一起嗎?」
「那個男生在大四那年冬天溺死了。」
「溺死?」她沒想到故事的結局是個悲劇……
「他失蹤三天之後,屍體在海上飄浮。屍體撈起來的時候,穿著整齊的衣服,鞋子不見了,但兩隻襪子都還在。一直查不出他到底是自殺的,還是被人推下海的。」
「那個女孩子很可憐。」她說。
「有些死亡永遠是個謎。」他說。
他們有一會沒說話,隨後她起來付錢。付錢的時候,她看到板車的蒸爐里還剩下十幾隻粽子。「這些都給我吧。」她說著從包包里掏出那個粉紅色的小飛象購物袋來。怪婆婆臉上沒有表情,把粽子從蒸爐里拿上來。小綠把粽子放進購物袋裡。
付錢的時候,怪婆婆抬起那雙皺褶下垂的眼睛看了看她。
小綠看到怪婆婆的眼光,她裝著數著鈔票,沒回看她。
「你每次都買那麼多粽子回家,你一個人能吃嗎?」大克問她。
「能吃!」她微笑甩著手裡那袋沉甸甸的粽子。
他們走過對街,上了小妖。
她離開石榴街,把大克送回去,然後到牽牛星街看山魯,跟牠玩了一會,在陽台上空空地坐了很久。
直到她覺得累了,她開小妖回去浣熊街的公寓。
回到家裡,她把粽子塞進冰箱的冷凍室,那兒還留著幾隻上次買的粽子。
她伸手進衣服里脫掉胸罩,給自己倒了一杯梅子酒,坐到客廳的藍色沙發里,打開唱機,聽著歌。
石榴街從來就沒有石榴樹。
那條老街是她兒時每天回家的必經之路。
多少個夜晚,她在外面一整天都沒有扒到荷包,一身邋遢,餓著肚子空手回來,都要從那兒走過。
她腦里想到的是舅舅發怒的樣子和他那根可怕的皮帶。只有八歲的小女孩,毫無希望地拖拉著顫抖的腳步,不想回家,卻也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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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舅舅她忘了是誰說過,你終於會變成你用了前半生去憎恨的那個跟你最親的人。
她害怕變成她的舅舅,那個欺負她的酒鬼,那個老扒手,那個一生落魄的人。
可是,她現在不也是愛上了酒精嗎?她的酒量好得很。她愛著的也是個愛喝酒的男人。
她的父母在她四歲那年死了。她惟一擁有的是一張父母的合照。
她有一對慈愛,漂亮又年輕的父母。然而,她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只依稀記得她的故鄉美得像世外桃源,花開處處,天空很藍。她跟父母住在一幢水泥蓋的平房裡,那兒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鳥兒常常來棲息。還有一種香味一直在她記憶里縈迴,是院子裡的桂花香。
她只記得兩個關於父母的情景:長得很高,身材苗條的媽媽,臉上漾著花一樣的微笑,彎下腰,張開兩條手臂想把她迎入懷裡。至於爸爸,她沒看到他的臉,回憶里只留下他寬厚的肩膀和頸背上的髮腳。爸爸把她抱在胸膛,嘴裡愉快地哼著一闕歌,她小小的腦袋貼在他的肩膀上,聽著歌,沉沉地睡去。
父母死了之後,那幢房子裡只剩下她孤伶伶一個人和一群寂寞的飛鳥。
直到一天,一個美男子拎著一個皮革行李箱,風塵僕僕,好像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來。
他是媽媽的親哥哥,長得跟媽媽很像。
那時是夏天,他身穿一件淺色的麻布西裝,一件粉紅色的襯衫,以一條印滿蝴蝶圖案的彩色絲布代替領帶,腳上穿一雙白皮鞋。他嘴唇很薄,鼻子直挺,大眼睛微微下彎,臉色紅潤,頭戴一頂寬邊糙帽,看來是個好人。
他皮膚白晢,手指的指節瘦長,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鑲有八邊形粉紅色黃玉的金戒指,身上香水的味道充滿了整個屋子。
看到她時,他放下皮箱,脫下帽子,彷佛向她行禮。他的頭髮上過髮油,烏黑髮亮,側分,分界線很直。臉上留下刮過鬍子的青藍色。
他彎下身來,與她等高,臉上的微笑皺了一雙眼睛。他問她:
「你就是子儀嗎?」
她緊緊摟住懷裡的一隻毛毛狗玩具,好奇地盯著這個男人看。她從來沒見過穿得這麼講究的男人。
他伸出那隻指節瘦長的手,撫撫她的頭。
「我是你舅舅。」他說著把那頂糙帽套到她頭上。
帽子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掀開帽緣偷看他,愁苦的臉笑開了。
第二天,她穿著小花裙子和一雙簇新的白色丁帶鞋,帶著毛毛狗和一個小皮箱,離開了那幢房子,跟舅舅去坐火車。
當他們並排站在月台上,每個女人都偷偷看他。
一列火車駛來,緩緩停下。舅舅把她抱上車。從此以後,她永遠離開了那個花開遍地,漫天飛鳥的故鄉。